“绑架到月球,进行强制的‘安静治疗’?”
苏琳溪轻声重复着陈光那石破天惊的主意,这个计划太过疯狂,以至于她一时间难以分辨这究竟是天才的灵光一闪,还是绝望下的胡言乱语。
她望向陈光,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不确定,但只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历史的回响尚未散去,跨越万年的悲剧沉甸甸压在心口,可新的使命感,却已如一颗顽强种子,在这片“月球”寂静土壤中破土而出。
“在你看来,‘黑雪’究竟是什么?”苏琳溪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转向陈光,提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核心问题,“你之前说,它不是病毒,而是一种……系统失序?”
“对。”
陈光点了点头。他走到主控台前,向舰灵下达指令。冰冷的电子音回应后,舰桥中央的全息投影再次亮起。这一次,不再是连贯的日志影像,而是几个被单独截取出来的、仿佛病理切片的关键节点。
画面上出现的,是初代阴瞳“月见”的影像。她还很年轻,眼神清澈,正站在部落冲突的人群中央,脸上带着一丝无措与悲悯。
“看这里。”陈光指着画面,语气像正在分析ct扫描图的医生,“这是‘回响过载’的开始。月见的‘共鸣核心’,也就是阴瞳力量的本质,是为了感受、理解、并疏导群体的情绪而存在的。但你看,她第一次平息部落冲突,接收了太多‘灵魂回响’,原始、也混乱。”
投影中的画面开始加速,无数愤怒、恐惧、悲伤的面孔,如同潮水般涌向月见,最终汇聚成一团漆黑的能量,将她包裹。
“这些是她无法处理的‘错误样本’。”陈光的声音低沉,“负面情绪,尤其是大规模的原始情绪,并且未经处理,对于初生的阴瞳系统来说,就像是涌入处理器的大量垃圾数据,最终导致了系统过载。”
苏琳溪的脸色有些发白。她想起了自己在香港金融战时的经历,那一次,她也是在试图安抚全城股民的恐慌时,第一次被“黑雪”的阴影笼罩。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大脑变成了一个塞满尖叫声的收音机,所有频道都在同时播放着最刺耳的噪音。
陈光切换了下一个画面节点。这一次,月见站在高高的祭祀台上,面容庄严,正在向所有族人颁布“和谐法令”。
“为了摆脱过载的痛苦,她的系统启动了自我优化。就像我们的免疫系统在面对病毒时会产生抗体一样。”陈光开口道,“但问题在于,她的力量太过强大,而且缺乏正确的引导。所以,她的系统自行找到了一个最极端的逻辑,来‘拟合’所有的‘错误样本’。”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消除所有冲突,就能消除所有痛苦’。”
“这就是‘逻辑畸变’的开端。”陈光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从那一刻起,月见不再是在‘感受’和‘疏导’,她开始‘修复’她眼中的‘系统错误’。自由意志、争吵、悲伤……所有不‘和谐’的情感,在她看来,都变成了需要被删除的冗余代码。”
苏琳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想起了自己在太平山顶,母亲蓝棠音面对那场由她亲手策划的金融灾难时,脸上露出的那种近乎神明的表情,悲悯也冷漠。她甚至想起了母亲在德国的演讲厅里,轻描淡写地“改写”那位社会学家核心信念时的场景。
那不是沟通,也不是说服。
那是一种更高维度、如同修改代码般的“修正”。
“我妈妈……”苏琳溪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她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对吗?那个……‘熵增奇点’。”
陈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地调出了另一段监控录像,那是归墟基地崩塌前,蓝景渊为了保护蓝棠音而牺牲的最后画面。
画面中,蓝棠音在看到蓝景渊化为灰烬时,确实经历了短暂的、剧烈的痛苦。她的面容扭曲,眼中甚至闪过了一丝属于人类的、真实的悲恸。但那份悲恸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收拢一切的冰冷所取代。她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刚刚失去的不是最得力的臂膀,而是一个不再有用的工具。
“看到了吗?”陈光的声音在寂静的舰桥中回响,“她不再被动地承受‘黑雪’带来的痛苦。她在主动地‘收拢’那些负面情绪,无论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痛苦、悲伤、绝望……这些对她来说,都变成了证明自己逻辑正确性的燃料。”
“每一次收拢,都在强化她的逻辑闭环。她已经和那个畸变的系统,彻底融为一体了。”
这场冰冷而又残酷的“病理分析”,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苏琳溪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的血管。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和现在的母亲去“沟通”,去“讲道理”,是毫无意义的。她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已经陷入完美逻辑闭环,并不断自我强化的失控人工智能。任何试图用情感和道德去说服它的行为,都会被它解读为新的“错误样本”,然后被无情地收拢、分析、最后变成强化它自身逻辑的燃料。
“所以……”苏琳溪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外科医生般的、冰冷的冷静和决绝。
“你的‘安静治疗’计划,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一场将已经失控的中央处理器(母亲),从那个庞大、混乱的数据库,充满了病毒、垃圾数据(地球意识之海)中,进行物理移除,然后在一个绝对干净、无信号干扰的环境(月球)里,进行强制的离线重置和修复。
月光透过舷窗,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神圣而又残酷的光泽。
陈光看着她,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需要他保护的女孩,已经成长为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士。
他们的手,在冰冷的控制台上方,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绝对的共识,在沉默中达成。他们也做好了为这场拯救计划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
陈光转过身,面向主控台的全息光幕。他的眼神中,历史的尘埃与未来的决意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舰灵,”他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在寂静的舰桥中,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设定航线,目标,地球。开启隐形系统,我们需要一条最安静的回家之路。”
“指令确认。航线规划中,正在计算最佳跃迁窗口。隐形系统已启动。”舰灵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而高效。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这个决定,意味着他们将主动跳回那座充满了痛苦回忆与致命陷阱的牢笼。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猎物,而是手持解剖刀的猎人。
《信标号》飞船的舰体没发出一丝声音。它不像传统火箭那样喷射烈焰,而是如同幽灵般,悄然脱离了环月轨道。先进的引擎与引力缓冲场协同工作,让这艘飞船的移动如同在冰面上滑行。窗外,那片陪伴了他们数日的灰色月壤与环形山的阴影,在视野中缓缓后退,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飞船调整姿态,舰首调转方向。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炽白的光之狂潮,毫无征兆地从舷窗外奔涌而来。那是太阳最纯粹、最原始的光芒,在没有任何大气过滤的宇宙真空中,它不再是温暖的象征,而是一场足以将万物消融的、毁灭性的风暴。
光芒太过耀眼,如同液态的黄金迎面浇灌,瞬间便吞噬了视野中的所有星辰。舰桥的舷窗在0.01秒内自动调节了明暗度,从完美的透明变成了深邃的墨色,但那股无可匹敌的穿透力,依然让陈光和苏琳溪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侧过头去。
这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敬畏。在这股力量面前,无论是阳瞳的纳米科技,还是阴瞳的精神风暴,都显得如此渺小。
短暂的失明过后,舷窗的透光度缓缓恢复正常。当他们重新睁开双眼,一幅足以让任何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壮丽美景,便占据了整个视野。
一颗蔚蓝的精致宝石,静静地悬挂在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上。
那是地球。
它比任何影像资料、任何人类的想象都要更加动人。云层如同神明亲手编织的白色纱幔,轻柔地覆盖在深邃的湛蓝之上,大陆的轮廓是深沉的褐与绿,勾勒出生命的曲线。它就在那里,安静地旋转着,美丽,孤高,又充满了令人心碎的脆弱感。
飞船在加速,很快地,它开始膨胀,占据了舷窗的全部。两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大洋上反射的日光,看到风暴在大陆边缘汇聚,看到那片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苏琳溪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这颗星球,是她痛苦的源头,是她家族悲剧上演的舞台,也是她此刻唯一想要守护的地方。
陈光则感受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这颗美丽的星球,在他眼中,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手术台,精密,却已被病毒深度感染。而他和苏琳溪,即将返回这里,执行一场成功率微乎其微的外科手术。
飞船的前方,地球的轮廓已经变得无比巨大,它不再是一个星球,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正以一种沉默的姿态,等待着他们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