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寒风呼啸,月见独自一人站在石城最高的了望塔顶端。这里是整座城市最接近天空,也最孤寂的地方。
她一手轻轻抚着身下冰冷的城墙垛口,感受着城内数千民众因对未知战争的恐惧而汇聚成的一股躁动不安的心跳洪流。
她的另一只手则无力地伸向远方,黑暗中的辽国军营,在她的感知中也没有全然沉寂。
那里是一股更加庞大而复杂的精神集合体,混杂着铁的纪律、被长期训练出的杀戮本能,以及无数普通士兵对家乡的深深思念。
她能“听”到他们对战争的厌倦,对自己生死的担忧。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悲剧。一旦开战,无论胜负,双方都将血流成河。她的人民会死去,那些同样有家人在期盼他们归去的辽国士兵也会死去。
这种能够同时感知双方痛苦的预见能力,让她几乎要窒息。她明白,烬的精妙计谋和父亲的无上勇武,或许能为天狼部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却无法阻止任何一场死亡的发生。
作为被所有人信奉的“月亮神女”,作为这座乌托邦和平的缔造者,她偏执地相信,自己有责任,也必须去寻找那条传说中的、“不死一人”的终极道路。
在极度的痛苦与责任感的双重煎熬下,一个此前她无比抗拒、无比恐惧的可怕念头,在她心中挣扎着、最终破土而出:如果人与人之间的意志分歧是所有战争的根源,那么,只要将所有人的意志——无论是自己的族人还是兵临城下的敌人——都强行统一在“和平”这一个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意志之下,那么战争不就可以被从根源上彻底消除了吗?
她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清冷的泪水划过苍白的脸庞,在夜风中瞬间冰冷。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为了守护这一切……我别无选择……原谅我,烬……原谅我,父亲。”
为了守护她至爱的和平,月见下定了决心,准备主动去拥抱那股能强制统一所有思想的、她曾无比恐惧的阴瞳的终极力量。
......
黎明时分,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冰冷的晨雾笼罩着大地。
经过数日紧张的围困与对峙后,山下的辽国大军终于开始了最后的行动。一名嗓门洪亮的信使骑马来到阵前,在距离城墙一百步的地方停下,高声宣读了最后的通牒。
通牒的内容简单而傲慢:限一个时辰之内,交出被他们视为罪魁祸首的“妖人烬”与“妖女月见”,并献城投降。否则,一个时辰之后,八千大军将发动总攻,夷平石城,鸡犬不留。
城墙之上,气氛凝重如铁。苍狼与烬早已完成了所有的战斗部署。最精锐的战士们手持着足以洞穿重甲的神箭,在各自的射击位上严阵以待。山林深处,草原盟友的数百名轻骑兵也已悄然就位,随时准备从侧翼发动致命的骚扰。烬更是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启动他预先埋设好的、能引发局部山崩的秘密机关。
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层层设防的防御计划。
就在苍狼握紧战刀,准备下达全员备战的命令时,月见却忽然从他们身后走出。她一夜未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但那双眼眸却异常坚定,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她看着烬和自己的父亲,用平静却毋庸置疑的声音道:“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在第一滴血流下之前,请允许我用我的方法,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烬从她眼中看到了那股令人心碎的决绝之意,清晰地感知到她体内那股即将爆发的、前所未有的磅礴精神力量。他猛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他想立刻开口阻止,但话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声艰难的叹息:“……半个时辰。如果失败,我们就开战。”
苍狼虽然心中有万般疑虑和担忧,但在女儿那样的眼神面前,他也最终选择了相信。在城墙上所有战士的注视下,月见独自一人,缓缓走上了城墙最高处的、用于祭祀的圆形平台。她摘下了身上所有的饰物,只留下了额前那枚象征着她身份的月形晶石。在凛冽的晨风中,她的黑色长发漫天飞舞,衣袂飘飘,宛如一个即将向神明献祭的、孤独的圣女。
狂风呼啸,卷起祭祀台上的尘土,吹动着月见素白的衣袍。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仿佛隔绝了天地间所有的喧嚣与紧张。就在她眼帘闭合的瞬间,额前那枚温润的晶石,骤然爆发出无形却磅礴的光芒。
这光芒凡人不可得见,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能量。她的意识如同一张在虚空中悄然展开的巨网,以超越声音和光的速度,瞬间跨越了数百米的距离。这张网精准而无情地笼罩了整支即将发起冲锋的辽国大军。
数千名士兵的脑海,宛如一座座未经设防的城池,在顷刻间被彻底贯穿。
所有驳杂的念头——对杀戮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功勋荣耀的幻想、对遥远故乡的深切思念——如同万千条决堤的洪流,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它们疯狂地、毫无保留地涌入了月见的脑海。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撕成碎片。
她的身体因这巨大的冲击而剧烈颤抖,丝丝鲜血从她的眼、耳、口、鼻中缓缓渗出,在苍白的脸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却死死坚守住自己意识海洋中的最后一块礁石,一个纯粹而强大的核心意志:“和平”。
她将这股意志凝聚起来,再提纯,将其化为一股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精神洪流,再通过那张巨网,反向注入了每一个敌人的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战场上,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冲锋气势戛然而止。数千名辽国士兵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集体愣在了原地。他们感觉到手中的兵器,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沉重得让他们想要立刻抛弃。心中的战意和杀气,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迅速消退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家乡田埂、对灶台炊烟、对亲人笑脸无法抑制的汹涌思念。
坐镇中军的将军惊恐地圆睁双眼,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百战精兵,此刻竟像一群在荒野中迷途的羔羊。他们的眼神变得迷茫而空洞,甚至有人已经开始默默地流泪,任由泪水划过饱经风霜的脸颊。
终于,第一个士兵在一声压抑的呜咽中,哐当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诡异地毫无混乱。
最终,在将军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止的嘶吼声中,整支大军竟秩序井然地默默转身,开始了撤退。
一场即将血流成河的大战,就这样悄然消弭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