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北山货栈”。
那张轻飘飘的聘书,此刻在他的怀里却重若千钧。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怀揣着炸药的叛徒,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他不敢去看店里那些伙计的眼睛,更不敢去想如果陈光知道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二楼的账房里,枯坐了一整个下午。他的内心像一锅滚水,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在疯狂地交战。
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呐喊:李文才!你不能这么做!陈光待你不薄,视你为心腹兄弟!你如果去了恒源堂就是背信弃义,会被所有人戳脊梁骨的!你十年寒窗苦读,难道就是为了当一个无耻的叛徒吗?!
而另一个声音则在循循善诱地低语:叛徒?不,这不是背叛,这是选择。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陈光给你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货栈掌柜,而人家给你的,是整个安城镇的山货帝国!是让你施展平生抱负的舞台!你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光环之下,当一个默默无闻的账房先生吗?
这两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地拉锯、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撕成两半。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陈光带着一身的疲惫,从山里回到了货栈。他一眼就看出了李文才的不对劲。
“文才,怎么了?”他走到账房门口,看着双眼通红、一脸憔悴的李文才,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店里出什么事了?”
李文才看着陈光那张充满了关切和信任的脸,心中猛地一痛。他张了张嘴,想要坦白,但话到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怕。他怕看到陈光那失望、愤怒,甚至鄙夷的眼神。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部分地坦白。他将那张聘书从怀里掏了出来,递到陈光面前,声音干涩地说道:“光子,今天恒源堂的人来找过我了。”
陈光接过那张聘书,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沉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像李文才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份聘书,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地开口问道:“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文才的身体微微一颤。他将张谦的那番“高论”,以及那个“术与势”的赌局,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光。当然,他隐去了自己内心那番激烈的挣扎,只是将这描述成了一次单纯的挖角。
陈光听完,再次陷入了沉默。整个房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光子,你别误会!”李文才看着他那阴沉的脸色,心中愈发慌乱,急忙解释道,“我没有答应他们!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他们……”
“我知道。”陈光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抬起头,看着李文才,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猜忌,只有一种让李文才感到无地自容的平静和理解。
“他们说对了一半。”陈光缓缓地说道。
“什么?”李文才愣住了。
“我们确实存在很多问题。”陈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我们的管理很混乱,我们的模式很脆弱。这些都是事实。”
他顿了顿,将那份聘书重新放回到桌子上,看着李文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文才,这件事我不怪你。换做是我,面对这样的诱惑,可能也会动心。”
“他们看得很准,你确实有执掌一方的能力。而我,也确实委屈你了。”
陈光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李文才的心上。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他想过陈光会愤怒,会质问,会与他割袍断义。但他唯独没有想到,陈光竟然会向他道歉!
这一刻,李文才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一股强烈的羞愧和自责瞬间淹没了他。
“光子,你别这么说!”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我李文才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恒源堂……我不会去的!这辈子都不会去!”
他拿起那张聘书,就想将它撕成碎片。
“别撕。”陈光却按住了他的手。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留着吧,也算是给我们提个醒。”
他站起身,拍了拍李文才的肩膀,用一种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文才,你记住,我们是兄弟。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只要你还当我是兄弟,这里就永远是你的家。”
说完,他便转身走出了账房,留下李文才一个人呆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陈光的大度和信任像一剂对症的良药,瞬间就驱散了他心中那片名为“欲望”的阴霾。他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一定要死心塌地地跟着陈光干出一番大事业,绝不再有二心!
然而,命运却在这个时候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就在李文才刚刚重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和女人的哭喊声。两人脸色一变,急忙冲了下去。
只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壮汉正在店里撒泼耍赖。
“怎么回事?”陈光皱眉问道。
“陈老板,这个人买了一斤核桃,非说我们缺斤少两,还动手调戏我们新来的服务员。”一个伙计气愤地说道。
那个年代民风彪悍,这种喝多了酒就借故闹事的地痞流氓并不少见。
陈光正准备上前处理,李文才却抢先一步拦在了他的面前。
“光子,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吧。”他刚刚才在陈光面前立下了“军令状”,此刻正是他表现自己的最好机会。
他走到那个醉汉面前,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道:“这位大哥,您是不是喝多了?我们的秤都是经过工商局校准的,绝对不可能有问题。这样吧,今天的核桃就算我送您的。您看,您是自己走呢?还是我叫派出所的同志来请您走?”
他的一番话软中带硬,有理有节。那醉汉本来就是借酒撒疯,见他搬出了派出所,气势顿时就弱了三分。但他又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就在这时,赵四黑着一张脸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看这架势,二话不说,直接走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单手就将那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醉汉给拎了起来,然后毫不费力扔到了门外的大街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店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四哥威武!”
“对付这种无赖就该用这种办法!”
伙计们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赵四。而李文才则尴尬地愣在了原地。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他费尽了口舌,想要用“智慧”和“规则”来解决问题,结果却还不如赵四的一只拳头来得简单、直接、有效。
“文才,你就是心眼儿太多。”赵四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说道,“跟这种人废什么话啊?直接揍一顿就老实了,搞那么麻烦干什么?”
赵四的话本是无心之言。但在李文才听来,却像是一根尖锐的毒刺,狠狠地扎进了他刚刚才愈合的伤口。
是啊。我就是心眼儿太多。我就是喜欢搞些没用的“弯弯绕”。在你们这些只懂得用拳头说话的莽夫眼里,我这个所谓的“大掌柜”,所谓的“文化人”,恐怕一直都是个笑话吧?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看了一眼正在被伙计们像英雄一样簇拥着的赵四。又看了一眼那个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也流露出一丝赞许的陈光。
他感觉自己与这个地方、与这群人格格不入。他在这里永远都只是一个外人。
他那颗刚刚才被陈光的信任给抚平的天平,在这一刻因为赵四这句无心的话,再次剧烈地动摇起来。
而这一次,它毫不犹豫滑向了那个充满了致命诱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