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与血腥味,已成为北吕宋空气中永恒的背景。政府军的进攻,并未因橡胶厂的陷落而有丝毫停歇,反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更加疯狂地撕咬着自治武装已然千疮百孔的防线。绝对的人数与装备优势,在这一阶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碧瑶外围的各个隘口、高地,爆发着连日不休的激烈战斗。炮弹如同犁地般将山岭反复耕耘,茂密的丛林化作焦土,精心构建的陷阱和工事在持续的炮火和步兵冲击下,一段接一段地失守。
**“金唐卫队”(尽管已更名为地方保安队,但老队员们仍习惯性地自称卫队)的伤亡数字,以触目惊心的速度攀升。**
一个排坚守某个前沿阵地,打退敌人三次冲锋后,与指挥部失去联系,后续侦察发现,该阵地已无人生还。
一个机枪小组为掩护连队主力转移,死战不退,最终弹药耗尽,全体殉国。
王豹在一次反击作战中,被炮弹破片击中左肩,血流如注,若非警卫员拼死拖回,险些牺牲。陈海在操作迫击炮时,遭遇敌军狙击手重点关照,右臂中弹,骨骼碎裂,虽经抢救保住了胳膊,但短期内已无法战斗。
就连李金唐的警卫连,也在多次驰援险地的过程中,折损了近三分之一的人手。
兵员得不到补充,弹药越打越少,药品更是早已告罄,许多伤员只能依靠意志力硬扛,伤口感染化脓者比比皆是,非战斗减员日益严重。
当最新的伤亡统计和防线报告被送到李金唐面前时,那上面的数字冰冷得令人窒息:
**原有近五百人的核心作战力量(不含地方民兵和自卫队),历经连日血战,阵亡、重伤失去战斗力、失踪者已超过三百人。目前,能够继续持枪作战的卫队成员,仅剩二百人出头,而且几乎人人带伤,疲惫不堪。**
更严峻的是,**控制区域正在被急剧压缩。** 政府军西路军在占领并彻底破坏橡胶厂后,与中路军汇合,自西、南两个方向步步紧逼。东路军也成功夺取了几个关键垭口,切断了通往更深山区的数条要道。北面虽是连绵群山,但缺乏补给点和稳固基地,并非长久之计。
碧瑶,这座自治委员会的首府,已然三面受敌,暴露在敌军炮火直接威胁之下。敌人的包围圈,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已经勒在了脖颈之上。
指挥部——一座深挖在地下、顶部用粗大原木和厚土覆盖的掩体里,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映照着几张疲惫、沉重而又带着一丝绝望的面孔。
李金唐、肩膀缠着厚厚绷带的王豹、脸色苍白的苏望海、以及手臂吊在胸前的陈海,还有几位仅存的主要中队长,召开了决定北吕宋命运走向的紧急会议。
王豹用没受伤的右手,指着沙盘上那不断缩小的、代表己方控制区的红色区域,声音沙哑而沉痛:“司令,各位兄弟,情况……大家都清楚了。我们的人越打越少,地盘越打越小。弹药储备,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最多还能支撑一到两次中等规模的防御战。药品……已经没了。伤员们……”他说不下去了,重重叹了口气。
陈海忍着胳膊的剧痛,补充道:“敌人的炮火优势太大,我们的工事很难长时间顶住。而且,他们的‘山鹰’虽然直升机被我们打掉两架,但地面部队的渗透和侦察一直没停,对我们的指挥部和仓库位置摸得很准,威胁极大。”
苏望海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满是灰尘,他的声音带着文人特有的冷静,却更显残酷:“从政治和经济层面看,橡胶厂被毁,我们已经失去了长期抵抗的经济基础。与马尼拉的谈判渠道早已中断,外部援助希望渺茫。继续坚守碧瑶,结果只能是……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每个人的心。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自会议开始后便一直沉默的李金唐。他坐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仿佛几天之间苍老了许多。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目光久久凝视着那片代表着他们浴血奋战过的土地。手指轻轻划过碧瑶,划过那些曾经控制的一个个村镇,最终,落在了北方那一片广袤而未知的、标记着更深邃山峦和原始丛林的地域。
“同志们,”李金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经过极度痛苦挣扎后的决断,“苏教授说得对,王豹和陈海的分析,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庞,坦然承认:“**北吕宋,特别是碧瑶核心区,我们已经没有坚守下去的可能了。**”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从李金唐口中亲自说出时,所有人心中还是猛地一沉。
“敌人想要在这里,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消灭我们。”李金唐的语调逐渐变得坚定,“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如愿!我们的事业,北吕宋人民追求自治和更好生活的火种,不能在这里熄灭!”
他猛地一拍沙盘的边缘,震得上面的小旗微微颤动:“**转移!我们必须立刻制定周密的转移方案,跳出这个即将合拢的包围圈!**”
“我们要放弃碧瑶?”一名中队长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充满了不甘。
“不是放弃,是战略转移!”李金唐斩钉截铁地纠正,“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只要我们这支核心力量还在,只要信念不灭,我们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如果人都打光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向王豹和苏望海:“王豹,你负责制定军事转移路线和断后计划,要选择最隐蔽、最难行的路径,避开敌军主力。苏教授,你负责协助,整理所有重要文件,确定必须随行的非战斗人员名单,制定严格的转移纪律。”
“我们要去哪里?”陈海问道。
李金唐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沙盘上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进山!到敌人重装备难以展开,补给线漫长的深山老林里去!到那些我们曾经打过游击、群众基础更好的边缘区域去!利用那里的广阔空间,和敌人周旋!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会议最终达成共识:**立即着手准备,在敌人发动最后总攻之前,率领所有能带走的精锐力量和重要人员,实施战略突围和转移,向北遁入群山,保留革命火种。**
散会后,李金唐独自一人走出掩体,望着远处天际线被炮火映出的暗红色光芒,听着那隐约传来的、象征着毁灭的轰鸣。他的心中充满了壮士断腕的悲怆,但也有一股不屈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撤退,是为了生存。生存,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这里,点亮那曾被炮火暂时湮灭的希望之光。
北吕宋自治委员会,迎来了自成立以来最黑暗的时刻,但也做出了一个关乎存续的、最艰难也最必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