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让永乐大帝的心脏一抽。
他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
常年征战,他身上留下的暗伤数都数不清,身体早已是外强中干。
时靖说的,他信。
原来,自己的死期,早就定好了。
他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沉默了许久,才消化掉这个惊人的消息。
他再次看向时靖。
“国师,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关于我大明,之后的所有事?”
时靖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是。”
永乐大帝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时靖看着他震撼的表情,忽然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陛下,有件事一直没机会跟您说。”
“马皇后和皇太子朱雄英,他们现在都好好的。”
“以后,也都会好好的,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轰!
永乐大帝的脑子嗡的一下。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时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哥那个早夭的儿子,雄英……也还活着?
他不是在做梦吧?
时靖的话,比之前父皇那句“你没错”带来的冲击还要巨大。
那是他一生的遗憾!
是整个老朱家心底最深的痛!
许久,永乐大帝的眼眶红了。
“好……好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如果……”
“如果娘和雄英都好好的,那我这个皇帝,当不当,又有什么关系?”
“我宁愿回我的北平,继续当我的燕王!”
“给大哥,给父皇,守好大明的国门!”
“那才是我朱棣最想干的事!”
“说真的,国师。”
“这几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舒坦,最安心的日子。”
没有猜忌,没有提防,没有那坐上皇位之后的孤家寡人。
只有久违的亲情,和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
时靖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笑了笑,开口提议。
“陛下,您的病根虽然已经被我拔除,但身体亏空得太厉害,那些陈年旧伤也需要时间慢慢调理。”
“我看,不如您就安心在这别院里住下,等身体彻底养好了再说。”
“好!”
“都听国师的!”
他现在是一点都不想回那个冷冰冰的皇宫了。
时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看到永乐大帝的视线,正飘向南方。
那是京城的方向。
时靖心里门儿清。
这位永乐大帝,嘴上说着舒坦,心里恐怕还惦记着他那个胖儿子,和他那个好圣孙呢。
不过,他没有点破。
有些事,得让他自己慢慢想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永乐大帝真的就在这处山清水秀的别院里住了下来。
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悠闲。
朱元璋隔三差五就跑过来,也不说什么正事,有时候是拉着他下棋,然后一边下棋一边骂骂咧咧地挑他棋路的毛病。
有时候干脆就是搬个椅子,爷俩坐院子里晒太阳,一句话不说,也能待一下午。
朱标也常来,带着一些新出的文章,或者是一些地方上的趣闻,兄弟俩凑在一起,聊得不亦乐乎,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在皇宫里一起读书的日子。
永乐大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真实。
他不止一次地对时靖感慨:“我这辈子,再没什么遗憾了。”
这天晚上,月色正好。
时靖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给永乐大帝满上了一杯。
永乐大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
“国师,你这酒……真他娘的好喝!”
“比宫里那些所谓的御酒,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眼神里带着几分醉意,也带着几分追忆。
“这酒,让我想起……想起我第一次见妙云的时候了。”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那时候,咱还是个毛头小子,刚从战场上下来,浑身的杀气还没散干净。”
“父皇和岳父安排我们见面,我一进去,就看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不愧是将门之女,一点都不怕我。”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人,有意思。”
他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是属于朱棣,而不是永乐大帝的笑容。
“咱那时候,就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哪想到,这辈子能娶到她这么好的媳妇……”
他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万千感慨,尽在杯酒之中。
时靖看着他,没说话,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永乐大帝眼眶有些发红,端起酒杯,这次却没有一饮而尽,只是放在唇边,感受着那辛辣的酒气。
“国师,你说……咱这辈子,是不是挺混蛋的?”
“为了那个位子,咱跟自己的亲兄弟刀兵相向。”
“这几年,为了北伐,为了迁都,为了大运河,为了郑和下西洋……咱逼着天下人跟咱一起往前跑,累死了多少人,咱自己都数不清。”
“咱总想着,要干出一番比父皇,比大哥更强的功业。”
“可到头来……”
他猛地灌下杯中酒,酒水洒了一些在他的龙袍上,他也毫不在意。
“到头来,咱最想念的,还是跟大哥在宫里读书的日子,还是跟妙云……初见的时候。”
时靖叹了口气。
这位永乐大帝,终究还是绷不住了。
嘴上说着再无遗憾,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担忧,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
“陛下,您是怕了?”时靖问。
“怕?”
永乐大帝自嘲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咱朱棣,上阵杀敌,什么时候怕过?”
“咱只是……担心。”
他的眼神再次飘向南方,那片他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如今由他那个胖儿子守着。
“咱那个大儿子,高炽,你也是见过的。”
“他是个好人,心善,仁厚,将来会是个守成的仁君。”
“可他……太善了。”
“咱那两个小的,高煦,高燧,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尤其是老二,汉王高煦!”
“那小子的脾气,简直跟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野心勃勃,战功赫赫,手底下养着一帮骄兵悍将,对那个位子,可是惦记了几十年了!”
“咱在的时候,还能压着他。”
“可要是咱不在了……就凭高炽那个性子,他压得住吗?”
“到时候,为了争那个位子,他们兄弟要是再给咱来一场‘靖难’,那咱大明的江山,岂不是要被他们自己人给败光了!”
“咱还有瞻基……咱的好圣孙……”
提到朱瞻基,他眼神里的狠厉又化为了担忧和期盼。
“那孩子像咱,也像他爹,文武双全,是个好苗子。”
“可他还太年轻。”
“咱临走前,特意把杨士奇叫到跟前,让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太子和瞻基。”
“可人心隔肚皮,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