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在破晓的微光中战栗着醒来,昨夜的杀伐与哭嚎仿佛还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回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焦糊味从李府方向飘来,钻入每条街巷的缝隙,让每一个推开窗棂的平民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底残留着惊魂未定。
晨曦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将冰冷的光投在城主府外那面巨大的玄铁告示牌上,新贴的巨幅公告墨迹淋漓,如同刚刚凝固的、宣告审判的鲜血——“告青阳城万民悉知:经本府彻查,李家魁等勾结黑风寨匪类,窃取府库重宝寒铁矿,更以卑劣手段栽赃陷害林家,意图谋夺其业,颠覆纲常!其行悖逆,其心可诛!今李家魁等主犯已伏诛,李家产业抄没!林家蒙受不白之冤,族长林震天即刻开释,林家声誉,着即昭雪!凡我城民,当明辨忠奸,共斥奸邪,以正视听!城主府令,即日生效!”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重重地烫在匆匆围拢而来的城民心坎上,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猛地炸开了锅!“老天开眼!我就说林家世代忠厚,怎会干那通敌的勾当!”“李魁那老狗!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背地里竟如此歹毒!”“抄得好!杀得好!这等祸害,就该断子绝孙!”“林家…林老爷子受苦了……”
叹息、怒骂、庆幸、后怕的议论声浪汹涌翻滚,冲刷着街头巷尾,小贩忘了吆喝,茶寮里的碗盏悬在半空,连倚在青楼栏边的慵懒脂粉都瞪大了眼,整个青阳城仿佛从一场窒息的长梦中惊醒,被这雷霆般的公告彻底搅动,压抑已久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闸口,愤怒的矛头一致刺向已成焦土的废墟李家,而怜悯与愧疚则无声地涌向那座刚刚挣脱绞索的林府。
林府那扇朱漆剥落的大门被粗暴撞开过,门槛上还残留着卫兵靴底的泥印,此刻却被蜂拥而入的族人踩得模糊不清。“老爷回来了!是老爷!”管家老吴嘶哑的哭喊劈开了府内的愁云惨雾,他踉跄着扑向被两名城主府卫兵搀扶进来的那个枯槁身影——林震天,短短数日牢狱,抽走了他半生精血,曾经矍铄的身形佝偻如风中残烛,玄色囚袍空荡荡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脸颊凹陷,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还燃烧着劫后余生的浑浊火焰。
府内所有能走动的人,旁系子弟、仆役、丫鬟,连灶房烧火的粗使婆子都涌到了前院,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家主,看着那几乎被摧垮的脊梁,人群里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抽泣,女眷的呜咽汇成一片悲声。“爷爷!”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悲泣,林阳“跌跌撞撞”地从人群后冲出,发髻散乱,脸上糊着泪水和灰尘,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此刻红肿如桃,写满了“懵懂”的惊恐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扑到林震天脚边,死死抱住老人枯瘦的腿,肩膀剧烈抽动,涕泪横流:“爷爷!您回来了!您终于回来了!孙儿…孙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这情真意切的哭嚎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悲声,几个旁系子弟也跟着抹泪,有人高喊:“苍天有眼!定是城主大人明察秋毫,才还我林家清白!”众人纷纷附和,对城主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没人注意到林阳埋在老人袍服褶皱里的脸,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深处,是一片冰封的寒潭,冷静地映照着周遭每一张或真或假的激动面孔。
林震天颤抖的手抚上孙子的头顶,指尖冰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剧咳,喉头滚动,一丝刺目的猩红溢出嘴角,滴落在林阳洗得发白的衣领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爹!”“家主!”惊呼四起,慌乱瞬间取代了狂喜。林阳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全然的“惊恐”和“无助”,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那血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扶爷爷进去!药!拿最好的血参来!”
他“六神无主”地指挥着,在众人簇拥下将气息奄奄的老人搀向里屋,每一步都踩在族人心头最柔软的恐惧上,没人再去深究这场滔天祸事如何突兀地逆转,只剩下对老人生命的担忧,以及对那个“明察秋毫”的城主府的无上感激,林阳那“废柴福星”的形象,在这劫后重聚的悲喜交加中,被无声地再次夯实。
苏府书房内,价值千金的青玉笔洗狠狠砸在光可鉴人的金丝楠木地板上,应声碎裂,迸溅的瓷片和水渍如同苏正雄此刻失控的怒火与恐惧。“林家…昭雪?!”他双眼赤红,死死攥着刚从外面撕下的公告抄件,指节捏得发白,纸张在手中扭曲变形,“李家完了…完了!那批‘货’……那本账……”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华贵的锦缎内衫,后怕如毒蛇噬咬心脏,若非女儿苏沐月擅自将仓库里那批标注为“普通矿石”的燃血散原料换成了碎石,此刻被钉在耻辱柱上、等待城主府雷霆之怒的,就绝不止一个李家!恐惧之后是更汹涌的暴怒,他猛地转向静立窗边的女儿,声音因压抑而尖利:“沐月!你早知道对不对?李家栽赃,林家翻盘……你那天去黑风峡,到底看到了什么?!”
苏沐月一袭素白襦裙,身姿挺直如雪中寒竹,清冷的侧颜映着窗外惨淡的天光,仿佛对身后父亲的暴怒充耳不闻。她目光投向林府的方向,穿过鳞次栉比的屋脊,似乎能看到那个此刻正“哭得稀里哗啦”的林家少爷。公告上每一个字都在她脑海中回响,与那日门前林阳崩溃哭求中精准吐露的“李家、黑风寨、黑风峡”严丝合缝。
这岂是运气?这是一场环环相扣、算无遗策的死局!她成了他最锋利也最隐蔽的刀,心甘情愿,却又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从最初的厌恶到仓库禁药带来的震惊,从黑风峡挖掘出李家铁证的震动,再到此刻看着李家灰飞烟灭、林家沐浴“恩泽”……那个“废柴”的身影在她心中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不可测、智近于妖的执棋者!
震撼、忌惮、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绝对掌控力吸引的战栗,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搅起惊涛骇浪。她拢在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朱唇轻启,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父亲,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应对城主府可能的‘关切’。李家这艘船沉了,溅起的浪,不会只打湿他们一家。”她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但这句话,却让暴怒中的苏正雄如坠冰窟,瞬间哑口无言,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与悲喜。林府深处那间破败小院,如同喧嚣海洋中一块孤寂的礁石。林阳独立院中,白日里那身沾满泪痕和爷爷血迹的脏污衣袍早已换下,此刻一身粗布短打,洗得发白,融在浓重的阴影里。
灵犀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细细筛过林府的每一个角落——前院庆功宴的喧嚣已散,残留的酒气和族人间劫后余生的庆幸低语;爷爷房中压抑的咳嗽和老吴低沉的叹息;偏院厢房内,林浩等几个旁系子弟围坐,灯火跳跃下,他们脸上毫不掩饰的嫉妒与对“废柴占名额”的愤懑低语清晰可辨……更远处,苏府方向一片沉寂的压抑,而城主府最高的望楼之上,一缕沉水香混合玄铁的冰冷气息,如同悬顶之剑,遥遥锁定着这座小院。
林阳缓缓摊开手掌,白日里沾染的、属于爷爷的那抹暗红早已洗净,但那股阴冷跗骨的能量仿佛仍盘桓在指尖。赤阳参王……玄师境木属性高手……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落霞秘境幽暗的入口仿佛已在眼前张开巨口,霞光与血火交织。
他嘴角缓缓勾起,白日里所有的惶恐、无助、悲戚尽数褪去,唯余一丝熟悉的、带着算计锋芒的弧度,在清冷的月光下,危险而致命。卷末定格,小院重归死寂,唯有远处落霞山脉方向的夜空,似乎有难以察觉的微光在云层深处隐隐流转,如同巨兽蛰伏的呼吸,预示着新的风暴已在远方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