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峡谷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血污与碎石之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最终停在苏沐月面前,两人之间不过三尺,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苏沐月甚至能看清他破损衣襟上沾染的、已然干涸发黑的敌人血迹,以及他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苍白——那是魂力与玄力双重透支的痕迹。然而,最令她心悸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通道里刻意伪装的“无辜”与“惊慌”,也非广场边缘的“茫然”与“怯懦”,更不是主殿“逃出”时的“惶恐”,而是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一种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强行按捺下去的、令人窒息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苏沐月从未看透的幽深。
“苏小姐,”林阳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血腥弥漫的空气中消散得很快,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苏沐月翻腾的心湖。“有些事…并非我刻意隐瞒。”
苏沐月冰蓝的瞳孔骤然收缩,紧抿着苍白的唇,没有回应。她的指尖因用力握着剑柄而微微发白,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痛楚远不及她内心被反复撕裂的混乱。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她破碎的世界观勉强拼凑起来的答案,哪怕这答案可能只是另一个谎言的开端。
林阳的目光扫过她肩头被血浸透的衣料,又缓缓抬起,直视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有被欺骗的屈辱,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对他深不可测的恐惧,更有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强烈到极致的不甘与探究欲。
“青阳城那潭浑水,”林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没有实力却暴露实力,只会死得更快。林家势微,我若早早显露玄士九阶的修为,苏长老,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待我?是欣喜若狂,视我为林家崛起的希望?还是…视为必须趁早铲除的威胁?”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洞悉世情的漠然。
“周家、吴家、城主府…还有那些依附于他们的豺狼,他们会允许一个‘废物’林家,突然冒出一个十八岁的玄士九阶么?他们会做的,只会是在我真正成长起来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将我扼杀在摇篮里。就像他们这些年,对林家旁系那些稍露头角的天才所做的一样。”
苏沐月的呼吸微微一滞。青阳城世家倾轧的残酷,她并非不知。苏家自身,也是踩着无数对手的尸骨才走到今天。林阳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青阳城温情脉脉表象下最血腥的本质。扮猪吃虎…不是为了戏耍谁,而是为了活下去。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池里,弱小是原罪,而弱小却过早地显露锋芒,更是取死之道。
“至于现在…”林阳顿了顿,目光扫过泥沼中独眼首领最后沉没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片污浊的死寂,又缓缓移回苏沐月脸上,语气平淡得近乎陈述一个事实,“你都看到了。这身修为,这身本事,不是为了在青阳城耀武扬威,只是为了能在那些不想让我活下去的人面前…活下去。”
他没有提《玄天秘录》。没有解释那洞穿玄师咽喉的冰蓝魂指是什么。没有说明他如何能在混乱中精准找到阵法生门,又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下双重杀阵。他只是用“这身本事”四个字,轻描淡写地囊括了所有颠覆苏沐月认知的力量与智谋,并将它们统统归结于最原始、也最无可辩驳的动机——生存。
苏沐月的心绪如同被投入冰火两重天。理智在疯狂叫嚣:他说的是真的!青阳城的规则就是如此!弱者的锋芒,只会招致强者的毁灭。林阳的隐忍,是绝境中唯一的选择。可情感却在激烈地反驳:那他潜入秘境呢?他处心积虑夺取那玉片和残魂呢?他隐藏如此之深,图谋的仅仅是在青阳城活下去?那迷雾沼泽的地图又指向何处?他识海中那道让她灵魂都感到战栗的苍凉意念,又是什么?!
被欺骗的愤怒如同毒藤缠绕,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却悄然滋生——一种同处黑暗泥沼的…理解?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这陌生的悸动让她更加慌乱,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流沙。
她死死盯着林阳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中找出伪装的涟漪。但那里只有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无奈?仿佛在说,若非为了那该死的玉片线索不落入黑风寨之手,若非你苏沐月陷入必死之局,我林阳依旧是你眼中那个可以随意鄙夷、随时准备退婚的“废物”。
峡谷的风卷起血腥与硫磺的气息,带着呜咽般的低鸣。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
良久,苏沐月紧握剑柄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冰蓝长剑失去了支撑,“哐当”一声轻响,掉落在她脚边的碎石上,激起细微的尘埃。这个动作仿佛抽空了她最后支撑的力气,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她没有摔倒,只是背脊挺得依旧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却也让翻腾的思绪强行冷却。她没有道谢——感谢他救命之恩?这似乎太过苍白,也太过不合时宜。她也没有追问——追问他的秘密?追问他的目的?眼前这个林阳,已经用实力证明,他不想说的,追问只会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打破这脆弱而危险的平衡。
最终,苏沐月只是抬起眼帘,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此刻如同冻结的极地冰湖,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强行冰封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与…决断。她看着林阳,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归于一种奇异的沉寂。
“…” 没有言语。
她微微侧过身,避开了林阳伸出的手——那只刚才扶住她避免摔倒的手。然后,她弯腰,用未受伤的右手,艰难地捡起了地上的冰蓝长剑。剑身沾染了尘土,映出她苍白而决绝的脸。
“…走吧。”
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无谓纠缠的果决。
没有道别,没有承诺。但一种基于实力震慑、共同秘密(玉片线索、药炉疑点)、以及对青阳城残酷规则心照不宣的认知所构筑的、极其脆弱的、互相警惕的临时盟约,就在这血腥的峡谷中,在这死寂的沉默里,如同风中残烛般,悄然点燃。
苏沐月率先迈开脚步,动作因为伤口的牵扯而略显滞涩,但步伐却异常坚定,朝着峡谷出口那片昏暗的天光走去。她没有回头。
林阳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跟了上去,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这个距离,既能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又维持着彼此都需要的空间与界限。
峡谷的风,卷动着血腥味,吹拂着两人破损的衣袍。前路昏暗,危机或许并未完全解除。但更深的暗流,已在两人沉默的步履间悄然涌动——苏沐月心中对“废炉”的疑虑如同生根的种子,林阳识海中玄帝残魂传递的“帝陨…道反…”的破碎信息如同未解的谜题,还有那指向迷雾沼泽的玉片,以及城主府那双在暗处注视的眼睛。这些伏笔如同潜伏的丝线,将两人看似简单的“同行”,缠绕进更加庞大而危险的棋局。
盟友?或许。但更是各怀心思、互相试探的棋手。走出峡谷,只是下一场更激烈博弈的开始。林阳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片,感受着其上微弱的灵力波动,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三分“骚包”七分算计的弧度,在苏沐月看不见的背后,悄然浮现,又迅速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