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时辰后,程央宁再次踏入浴水中,靠在桶壁上,舒适地阖上眼。
任由温热的水流拂去疲惫。
浅夏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脸颊带着未褪的红晕,犹豫片刻,还是凑近低声问道:“小姐要不要用些避子汤?”
程央宁眼未睁,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喝那东西做什么?平白伤身。”
浅夏眨了眨眼,脸上满是困惑。她方才在外间,虽不敢细听,但屋子里床榻声响,还有小姐不同往常的细碎娇声,她可都听得真切。
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日后小姐出阁,她是要跟着过去服侍的。
为此,她早偷偷请教过府里经验老道的嬷嬷,知晓事后调理的规矩,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用场了。
不管怎么说,苍术终究只是个护卫,模样生得俊,体力瞧着也旺健,留在院里给小姐解闷倒也行,但后续之事可不能马虎。
见小姐浑不在意,浅夏又开始乱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体贴地试探:“小姐是不是没尽兴?要不奴婢私下寻些温和的方子给他试试?”
“实在不行,便换了他,府里护卫那么多,总有更会伺候人的。”
闺房之乐,总要两相欢好才是。苍术在屋里待了那么久,闹出那般动静,若是个不中用的,岂不委屈了小姐?
程央宁终于掀开眼皮,斜睨她一眼,水汽氤氲的眸子似笑非笑:“你整日里胡想些什么?”
浅夏一愣,觉得自己绝不会听错,眨眨眼,一脸求知的模样。
程央宁重新阖上眼。
“目前还不需要。”
浅夏歪歪头,不理解。
窗棂外,苍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将屋内对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隐疾?换人?
他与小姐衣衫未褪,没有逾矩,怎知他不能带给小姐快乐?
忽然,他心口发酸,浅夏怎么懂得那么多?
难道小姐之前与谢衡已经……
他紧紧攥拳,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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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彦暴毙,需停灵七日,沈府上下乱作一团。程央宁作为客居的外人,自然不便参与丧仪,乐得清静。
眼见着天机阁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便带着浅夏和苍术出了门。
她知道,在这商贾云集的浔州城,想要毫无头绪找一个有心隐姓埋名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梦中线索模糊,只提示二叔父可能隐匿于江南,是否在浔州地界,尚是未知之数。
在城中漫无目的转了一上午后,她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若在谢衡抵达浔州之前,天机阁仍无确切消息传来,此事便暂且搁下。待回京处理完赵莽,局面彻底稳定后,再寻个稳妥的由头来江南一趟,也是一样的。
至于安全,她倒不甚担忧。
那日擒拿赵莽,她与苍术均戴着天机阁秘制的人皮面具,即便赵莽在城中尚有漏网的余党眼线,也绝无可能凭相貌追踪到他们。
况且,暗地里还有天机阁的人护着。
时至正午,她带着两人来了浔州城中最负盛名的遇仙楼。
此楼临水而建,气派非凡。
一楼设有书场,有名角说书唱曲;二楼雅座清净,可品茗用膳。
据说这酒楼前几年生意萧条,后来东家请来一位极擅讲新奇志怪故事的说书先生,硬是靠着一张巧嘴盘活生意。
如今又重金聘来名厨,菜肴茶点俱是一绝,引得宾客盈门。
程央宁在二楼要了个临窗的雅间,给两人各开一桌。
浅夏谢了恩,坐在不远处的小桌上,挥手开始点菜。
目光瞥见苍术死乞白赖往小姐身边凑,心中虽然觉得失宠,但转念一想,苍术现在是小姐屋子里的人,同席用膳再正常不过。
用罢午膳,伙计撤去残席,重新奉上香茗和几碟糕点,还有些时令鲜果。
苍术安静坐着,目光扫过桌上琳琅的糕点,先是执壶斟了杯茶水,又将桌子上的糕点尝了个遍。
最终,目光落在玉带糕上,捏起一块送到程央宁唇边。
“小姐,您尝尝这个,清甜不腻,还带着桂花香,在京中似乎不常见。”
程央宁顺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清甜的豆沙与桂花香在舌尖交融,微微颔首:“确实还不错。”
苍术见她唇上沾了些许糕屑,喉结轻轻滚动,不动声色将剩下糕点塞入口中,心中泛起隐秘的甜意。
浅夏蹙紧了眉头。
这苍术也太不懂规矩了!
小姐尝过的糕点,便是小姐不爱吃了,随便赏给他,那也是恩典!
哪有抢着吃的道理?
真是仗着自己了宠,半点体统都不讲!
苍术微微侧身,靠近身边人:“小姐,我是不是哪里不小心惹浅夏不快了?她怎么总瞪着我?”
浅夏一听,差点气得跳脚。
好一个苍术!
倒打一耙!
在小姐面前装什么可怜!
她忍不住站起身,几步走到程央宁身边,扯住她的衣袖开始告状:“小姐,您看看他,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简直是蹬鼻子上脸!”
程央宁觉得好笑,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安抚:“好了好了,多大点事,一块糕点罢了,我们夏夏最乖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乖” 字入耳,苍术胸口一阵滞闷。
小姐昨日还唤他“乖狗狗”,怎的今日便落到别人头上了?
他今日不乖吗?
浅夏见他吃瘪,顿时眉开眼笑,得意瞥了他一眼。
用罢茶点,三人离开遇仙楼。刚出来,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
来得又急又猛。
街上的行人商贩纷纷惊呼着四散避雨,熙攘的街道瞬间冷清下来。
雨水急促敲打着青石地面,溅起细密的水花,打湿裙裾下摆。
苍术反应极快,一把将人拉入屋檐下,用身体挡住斜扫过来的雨丝。
“小姐,雨太大了,您和浅夏在此稍候,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卖雨具的铺子!”
人刚离开不久,斜前方传来一道清朗男声:“小姐?没想到在此处巧遇。”
程央宁闻声回头。
只见卫季宣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身上青衫已被雨水打湿了几分,满脸诧异走近。
“在下正要送些稿子,竟有幸再遇恩人。多谢小姐慷慨解囊,家父已请了良医诊治。”
“待在下将手中许诺他人的几篇书稿结清,定当闭门苦读,不负小姐今日相助之恩。”
“在下姓卫,草字季宣。”
程央宁微微颔首:“卫公子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她目光扫过他臂弯夹着的一叠文稿,又看了看周围,随意问道:“卫公子方才说送书稿?这附近似乎并无文墨店铺,不知是送往何处?”
卫季宣解释道:“这稿子是家父为遇仙楼里的说书先生准备的。”
他顿了顿,像是生怕对方误会什么,补充道:“家父与那位先生是旧日相识,知晓他需新本子撑场,便时常帮着撰写一些,纯是君子之交,切磋文墨,并不为银钱之事。”
程央宁眼中带着赞赏:“原是如此,能为浔州第一酒楼的说书先生供稿,令尊定然是位饱学之士。”
提及父亲,卫季宣满脸骄傲:“家父确是有才学的,只可惜目疾缠身多年,被半生蹉跎……”
他收住话头,似觉失言,望向雨幕:“这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寒舍就在前面不远的水井巷,虽简陋,尚可避雨。”
“小姐若是不嫌弃,可随在下去稍坐片刻,饮杯粗茶,待雨势小些再行。”
苍术手持两把新油纸伞从雨幕中冲来,一眼便看到交谈中的卫季宣,眼中闪过敌意。
他才离开多久!
这穷酸书生从哪儿冒出来的!
还有那个只知道吃吃吃的浅夏,平日便是这般照顾小姐的?什么破东西都让往小姐面前凑!
他大步上前,将伞递给浅夏,迅速撑开另一把,稳稳遮在程央宁头顶,不动声色挡在卫季宣面前。
“小姐,这里雨大,咱们该回去了。”
程央宁道:“不急,卫公子诚心相邀,咱们避过这阵急雨再回去也不迟。”
卫季宣这人,梦中并未详述,只知他是沈文彦欺压的一个寒门书生。
但亲眼所见,此人谈吐清晰,身处困境却不失风骨,其父又能为遇仙楼这等地方供稿,可见才学不虚。
能把卫季宣教成这样,他身后那位目盲的父亲,才是真有本事的。
苍术见她主意已定,抿紧薄唇,默默将伞又往她身边倾了倾。
卫季宣面露喜色:“小姐稍等片刻,容在下把稿子递过去。”
他将稿子送至遇仙楼,引着人穿过几条湿漉漉的巷弄,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院墙低矮,灰泥有些剥落,木门也显陈旧。
推门而入,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小院,地面铺着青苔斑驳的旧砖,被雨水冲刷得湿滑。
院中仅有两间正屋,门窗朴素,看起来陈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
大雨哗啦啦落在院中,在水洼处溅起朵朵水花。
正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拄着竹杖,摸索着迈出门槛。
他面容清癯,虽布衣陋室,却自有一股不坠的斯文气度。
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雨幕方向,没有焦点,眉宇间依稀看清年轻时的俊朗轮廓。
卫季宣快步上前,扶着他胳膊,心疼道:“父亲,您怎么出来了?这里雨大,仔细着凉。”
“我方才出门送稿,恰巧遇到前几日相助我们的恩人,雨大难行,便请恩人进来稍坐避雨。”
那人闻言,脸上露出歉疚:“原来是恩人到了,失礼失礼,快请进屋里坐。”
卫季宣这才想起还未请教恩人姓名,略带歉意询问:“再次相见,便是缘,还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程央宁静立伞下。
雨水在头顶的纸伞边缘汇成珠串,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
一字一顿道:“程氏,央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