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的冰冷。
然后是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的剧痛。
沈嫣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沉浮，如同溺水之人，被沉重的淤泥拖拽着不断下坠。
破碎的念头和光怪陆离的碎片在她“眼前”疯狂闪现、旋转，无法拼凑。
……温暖的怀抱……带着好闻的、如同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是谁？
一双有力的手臂抱着小小的自己……可那面容却笼罩在刺眼的光晕里，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是阿爹……阿娘吗？为什么……记不清了……
画面陡然撕裂！
变成一只带着沁骨凉意、却柔若无骨的玉手，极其熟稔地、带着点宠溺地，捏住了她的脸颊！
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感。
“手感尚可。”清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地评价。是师尊！
那双清泠泠的眸子在混沌中凝视着她，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恶劣的笑意？
混沌翻滚，景象再变。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像只小树袋熊一样扑过来，带着甜甜的奶香，小脑袋在她怀里蹭啊蹭，脆生生的声音带着全然的依赖：
“仙子姐姐！抱抱朵朵！”是朵朵……紧接着，另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也蹭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枕在她腿上，发出满足的喟叹：
“师姐的腿……最舒服了……”林晚！这小妮子！
光影流转。
一道月白色的慵懒身影斜倚莲台，单手支着下巴，狭长的凤眸含着促狭的笑意，遥遥对她举杯。
红唇微启，无声地做着口型：“小饕餮……”沐瑶光！
火红的劲装如同燃烧的火焰，明艳张扬的脸庞带着爽朗的侠气，朝她用力挥手，声音穿透混乱：“沈嫣妹妹！这边！”姬流萤！
还有……温婉娴静的慕容师姐，递过一个眉眼弯弯、神似自己的布娃娃，笑容包容而温柔……
许许多多模糊的、属于青岚宗同门的笑脸……炼丹房里的烟火气……灵枢峰顶的云雾……
这些温暖或恼人的面孔碎片般涌现，又被更深的黑暗和剧痛吞噬。
心口那片被魔气侵蚀的伤口，在意识的混沌中仿佛成了唯一真实的锚点，冰冷、灼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释放着令人绝望的阴寒和虚弱。
下沉……继续下沉……好累……就这样沉下去……似乎也不错……
然而，一个声音，一个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如同坚韧的蛛丝，
顽强地从那无边的黑暗深渊中垂落下来，一遍又一遍，执着地缠绕上她不断沉沦的意识。
“呜呜……师姐……你醒醒……你醒醒啊师姐……”
是林晚。哭得那么惨，那么绝望。
紧接着，在那绝望的哭声中，开始夹杂进一些……极其不合时宜、却又异常清晰的“忏悔”：
“师姐……我错了……呜呜……我再也不敢了……
我再也不把你的‘九转凝神丹’偷偷换成‘七彩跳跳糖丸’了……呜呜……害得你打坐差点走火入魔蹦起来……”
混沌的意识似乎被这“跳跳糖丸”的荒谬回忆刺了一下，微微一顿。
“呜呜……还有……还有你珍藏的那坛‘百年寒玉醉’……
不是我打碎的……是我……是我偷喝了一半……怕你发现……又兑了一半山泉水进去……呜呜……师姐你醒过来骂我吧……我保证下次兑灵泉水……”
兑水？！寒玉醉？！沈嫣的意识深处，属于“沈砚”的那点对美酒的执着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还有……还有上次……你给师尊炼的那炉‘驻颜养肤丹’……出炉时少了两颗……不是我偷吃了……是我……
我喂给后山那只秃毛仙鹤了……想看看它能不能长出新羽毛……结果它拉肚子拉了三天……把药圃的‘月光草’全污染了……呜呜……师姐……”
喂仙鹤？！拉肚子？！污染药圃？！沈嫣的意识仿佛被一连串离谱的黑历史炸弹轰击，下沉的速度明显减缓了。
一股熟悉的、想要揪住林晚耳朵咆哮的冲动，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混沌中挣扎着点燃。
“还有……还有……呜呜……你那条最喜欢的、绣着流云暗纹的月白色抹胸……不是我弄丢的……是我……是我上次偷偷穿去参加外门小比……
结果比试时太用力……绷……绷断了带子……呜呜呜……我怕你发现……就……就扔到寒潭里了……”
抹胸？！绷断带子？！扔寒潭？！
轰——！
一股强大的、混合着羞愤、暴躁和“果然是你这个坑货！”
的意念洪流，如同被压抑到极点的火山，猛地从沈嫣混沌的意识深处喷薄而出！
这股力量是如此强大，带着“沈砚”的暴脾气和“沈嫣”的抓狂，硬生生将那沉重的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牵动了胸口的伤，尖锐的疼痛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沈嫣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晃动的水光和刺眼的光斑。
剧烈的咳嗽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次抽动都让左胸偏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
“呃……”她痛苦地闷哼出声。
“师姐？！师姐你醒了？！！”
一个带着巨大惊喜和不敢置信的哭腔在耳边炸响，震得沈嫣本就嗡嗡作响的脑袋更疼了。
视线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林晚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脸。
泪水糊了满脸，几缕头发黏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她正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那双刚刚突破金丹、还带着冰蓝色余韵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狂喜和后怕。
然后，沈嫣才迟钝地感觉到，自己的头……
正枕在一个柔软温热、带着点僵硬和颤抖的物体上。是……林晚的腿？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
葬兵谷、魔物、偷袭、重伤、突破、逃亡……还有昏迷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和暴露的……
沈嫣的身体瞬间僵硬！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比伤口的魔气更让她心头发冷！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挣扎着坐起来，远离这尴尬又危险的接触点！
“别动！师姐！你的伤！”
林晚吓得赶紧按住她，声音都变了调，“你千万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这一挣扎，剧痛再次袭来，沈嫣眼前发黑，无力地跌回林晚的腿上，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她这才彻底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狭窄、潮湿、阴暗的山洞。
嶙峋的岩壁滴着水珠，空气里是浓重的土腥和腐朽味。
洞外隐约传来空间风暴低沉的呜咽。
而她，正躺在林晚铺在地上的外袍上，头枕着师妹的腿，像个脆弱的瓷娃娃。
而就在林晚身后，靠着冰冷岩壁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
周墨。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深蓝色的劲装上沾满了尘土和暗褐色的血渍（他自己的和之前战斗沾染的），
脸色同样苍白，带着消耗过度的疲惫。但此刻，他那双素来沉稳、此刻却复杂得如同打翻了颜料盘的眼睛，正直直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担忧，有看到她苏醒的如释重负……
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强烈的、难以置信的震惊、探究和……了然？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扫过她苍白脆弱的脸，扫过她染血的、破碎衣襟下那属于少女的、无法掩饰的纤细轮廓……
最终，定格在她因痛苦和羞愤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附近，那道狰狞的伤口边缘。
沈嫣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冲上了脸颊，烧得她耳根滚烫！
虽然那伤口在左胸偏上，并未直接暴露最隐私的部位，但在衣襟撕裂的状态下，那微微隆起的、属于少女的曲线弧度，在周墨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简直无所遁形！
完了！
彻底完了！
周墨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沈砚的秘密，在她最狼狈、最脆弱、毫无防备的时候，被血淋淋地摊开在了这位掌门师兄的面前！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沈嫣淹没。
她恨不得立刻再昏死过去！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可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动就牵扯伤口剧痛。
“周……周师兄……”
沈嫣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的颤抖。
她想解释，想掩饰，可看着周墨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苍白无力的难堪。
林晚还沉浸在师姐苏醒的巨大惊喜和后怕中，完全没注意到两人之间那诡异到极致的气氛，她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急切地问：
“师姐！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要不要再吃颗丹药？都怪我……呜呜……要不是为了救我……”
沈嫣闭上眼睛，长长地、带着深深疲惫和一种破罐破摔意味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刺激得她又想咳嗽，但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算了。
知道就知道吧。
反正……也瞒不住了。
她现在连动根手指都费劲，还能怎样？杀人灭口吗？打也打不过周墨。
她重新睁开眼，无视了周墨那复杂得让她头皮发麻的目光，将视线投向哭得稀里哗啦的林晚。
看着师妹那张写满愧疚和担忧的脸，听着她还在絮絮叨叨忏悔着“跳跳糖丸”、“兑水寒玉醉”、“喂鹤养肤丹”以及……“绷断带子的抹胸”……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暴躁、无奈和一丝丝（极其微弱）暖意的情绪，压过了羞耻和绝望。
“闭嘴……蠢师妹……”
沈嫣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气若游丝的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威严，
“吵……吵死了……再哭……等我好了……把你……扔寒潭里……陪我的……抹胸……”
林晚的哭声戛然而止，打了个响亮的哭嗝，瞪大了红肿的眼睛看着沈嫣，随即破涕为笑，又哭又笑，用力点头：
“嗯！嗯！师姐你扔！只要你好起来，扔我十次都行！”
周墨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沈嫣那苍白脸上强装的凶狠和虚弱，看着林晚那傻乎乎又真心实意的模样，
再感受着洞外依旧动荡、但似乎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伟力强行抚平了几分的空间波动……
他紧抿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洞口附近，背对着两人坐了下来，重剑横在膝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只是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示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