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将京城的屋瓦染上一层耀目的金辉,却驱不散沈默心头的阴霾,也照不进“福寿材”后堂那一片压抑的昏暗。
赵铁柱已经出去小半个时辰,按照他的效率和城南那些底层渠道的传播速度,关于曹青安与影楼的流言,此刻应该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开始在京城某些隐秘的圈子里炸开。但这需要时间发酵,也需要运气,才能传到真正能起作用的人耳中。
沈默靠坐在墙角,闭目调息,试图平复肋下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和灵魂深处那持续不断的灼烧感。凤魂之力带来的强大与反噬如同双刃剑,此刻他只能勉强压制,无法根除。怀中的玉佩和残羽安静地贴着肌肤,再无之前的温热共鸣,仿佛先辈的英魂也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下一场风暴的来临。
他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流言上。周允道与影楼在西苑的密会,是一条更直接、更危险的线索。若能抓住他们的把柄,或许能一举扭转局势。
但西苑范围广阔,权贵私邸、皇家园林林立,守卫森严,眼线密布,如何寻找?硬闯是下下之策。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后堂角落里堆放的一些杂物上。那里有几套赵铁柱平日伪装身份用的旧衣衫,有贩夫走卒的,也有……更低贱的。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片刻后,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杂乱、脸上布满污垢和皱纹的老乞丐,拄着一根破竹竿,步履蹒跚地从“福寿材”后门溜出,混入了城南喧嚣的人流之中。他身上的破麻袋衣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臭,完美地掩盖了血腥和药味,那逼真的衰老姿态,连最精明的捕快也难以看穿。这便是沈默,利用内力短暂改变肌肉形态和气息,配合赵铁柱提供的行头,进行的伪装。
他要去西苑。不是以指挥使的身份,而是以这京城最不引人注目的蝼蚁之身。
从城南到西苑,路程不近。沈默混在形形色色的路人中,走走停停,不时在街角屋檐下蜷缩片刻,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挣扎求生的老乞。他浑浊的眼睛看似无神,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往来的车马、以及任何可能与影楼或周允道相关的蛛丝马迹。
越靠近西苑,街面越发整洁,行人衣着也越发光鲜,他这身打扮便显得愈发扎眼,引来不少嫌恶和驱赶的目光。他只能更加小心,尽量沿着墙根和偏僻小巷移动。
在一个靠近西苑边缘的岔路口,他注意到一队穿着不同于禁军和巡城司服色的护卫,正在盘查过往车辆。那些护卫身形精悍,眼神锐利,腰间佩刀形制奇特,刀柄上似乎隐约刻有纹路。他们盘查的重点,是那些挂着各家府邸标记的马车,尤其是前往西苑深处的。
沈默心中一动,蜷缩在路口一个卖炊饼的破摊子后面,借着人群的掩护,仔细观察。他发现,这些护卫对几家家世清贵、与周允道关系密切的官员府上马车盘查尤为严格,甚至会让女眷下车稍候,仔细检查车厢内外。
他们在找什么?或者说,在防备什么?
难道周允道与影楼的会面,连他们自己内部都如此谨慎,生怕走漏风声?
就在这时,一辆看似普通、却由两匹神骏健马拉着的青篷马车,从不远处的巷口驶出,朝着西苑深处行去。赶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汉子,动作沉稳。
那队护卫立刻上前拦下。
“停车!查验!”护卫头领声音冷硬。
赶车汉子勒住马,并未下车,只是压低斗笠,瓮声瓮气道:“哪位府上的?可有凭证?”
护卫头领似乎出示了什么令牌,沉声道:“奉命巡查,请配合。”
赶车汉子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某种确认。片刻后,他才道:“车内是女眷,不便惊扰。”
“职责所在,得罪了!”护卫头领不为所动,示意手下上前。
就在一名护卫伸手欲掀开车帘的瞬间——
“放肆!”
一声清脆又带着威严的娇叱从车内传出。车帘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微微挑起一角,露出一张蒙着轻纱、仅能看到一双明媚眼眸的女子侧脸。那女子目光冷冽如刀,扫过车外的护卫,虽未露全貌,但那通身的气派和瞬间散发出的压迫感,竟让那几名护卫动作一僵。
“本宫的路,也是你们能拦的?”女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矜贵与不容置疑。
护卫头领脸色微变,似乎认出了这声音或者说这气派的来源,连忙躬身行礼:“不知是……殿下车驾,卑职鲁莽,请殿下恕罪!”
“哼,滚开!”女子冷哼一声,放下了车帘。
护卫头领不敢再拦,连忙示意手下让开道路。
青篷马车不再停留,车轮滚动,很快消失在通往西苑深处的林荫道上。
沈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疑窦丛生。那女子自称“本宫”,显然是皇室中人,而且地位不低。但她为何乘坐如此不起眼的马车?那赶车汉子身手不凡,绝非普通车夫。更重要的是,那些盘查的护卫,似乎对她颇为忌惮,甚至有些……畏惧?
这位“殿下”,在这敏感时刻出现在西苑,是巧合,还是也与影楼之事有关?
他决定跟上去看看。虽然风险极大,但这可能是唯一接近核心的机会。
他保持着老乞丐的伪装,沿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借助树木和建筑的掩护,远远辍着。西苑内部守卫更加森严,明哨暗卡众多,他不得不更加小心,行进速度慢了许多。
好在马车似乎也并不急于赶路,走走停停,最终驶入了一片竹林掩映的精致院落。院门紧闭,门口并无明显标识,只有两个穿着普通家丁服饰、却眼神精亮的汉子守在两侧。
沈默潜伏在竹林外围,仔细观察着这座院落。位置僻静,守卫外松内紧,确实是秘密会面的绝佳场所。他无法靠得太近,只能远远感知着院内的气息。
院内似乎不止一人。除了那女子和车夫,还有几道或阴冷、或沉稳的气息,其中一道,带着浓重的书卷气,却又隐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虚浮与焦躁——与沈默记忆中周允道的气质,有七八分相似!
他果然在这里!
沈默精神一振,小心地调整位置,试图寻找一个能窥探院内情形,或者至少能听清部分谈话的角度。但院落设计巧妙,竹林茂密,他很难找到合适的 隐身之处。
就在他凝神感知,试图捕捉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时,怀中的凤形玉佩,毫无征兆地再次灼热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共鸣,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灼痛!仿佛有什么极其危险、极其污秽的东西,正在附近!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阴冷粘稠的气息,如同毒蛇出洞,从院落另一个方向悄然蔓延开来!是影楼使者的气息!而且不止一人!
他们也在附近!是在监视周允道和那位“殿下”?还是……这本就是一场三方,甚至更多方的会面?
沈默的心猛地揪紧。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是继续潜伏,冒险获取更多情报?还是趁未被发现,立刻撤离?
就在这时,院落内似乎发生了某种争执。周允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激动和一丝恐惧:“……此事关乎国本,岂能儿戏!若真有差池,你我皆是千古罪人!”
一个阴柔而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似乎是影楼方面的代表:“周大人,事已至此,由不得你反悔。‘钥匙’已备,‘门扉’将开,这是天命所归……”
“殿下!您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周允道的声音转向那位女子,带着恳求,或者说,是最后的挣扎。
那女子的声音依旧冷冽,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决绝:“周侍郎,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钥匙”、“门扉”、“牺牲”……这些词语如同惊雷,在沈默脑海中炸响!这与地宫金箔血诏、与曹青安临死之言,完全对应!
他们不是在商议,而是在确认最终的行动计划!子时,就是他们行动的时刻!
不能再等了!
沈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出去,或者……想办法破坏他们的计划!
他缓缓从怀中摸出那枚淬毒的暗器,目光锁定了院落的方向。他在计算距离,计算角度,计算一击之后,自己能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然而,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从他侧后方的竹林中射来!目标并非他,而是他身前不远处的一根粗壮竹竿!
“笃!”
一枚与他之前收到的那枚款式完全相同、乌黑无光的短针,深深钉入了竹身,针尾剧烈颤动着,发出嗡嗡的轻鸣。
短针的尾端,同样缠绕着一小圈暗金色的丝线。
沈默猛地回头,只见竹林深处,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闪而逝,快如鬼魅。
是敌?是友?
这枚短针,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在为他指引另一条路?
院内的争执声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细微动静而暂时停顿,一股更加警惕的气息弥漫开来。
沈默不再犹豫,他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院门,又看了一眼竹身上颤动的短针,最终做出了决定。
他身形一缩,如同融入地面的阴影,朝着短针射来的方向,那片更深的竹林,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背后的院落,短暂的寂静后,似乎又响起了压低的、更加急促的交谈声。
风暴的中心,正在凝聚。而子时的脚步,已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