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焦土的气息灌进衣领,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
灰莲伏在石缝里的花瓣突然顿住,像被按了暂停键的皮影戏——它第二次眨眼了。
惊云的雷纹在脚边忽明忽暗,原本蔫软的耳朵猛地竖成两把银刀。
这崽子喉咙里滚出压抑的低吼,前爪扒拉我的裤管,尾巴尖直挺挺戳向灰莲根部。
我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石缝里竟爬满蛛丝般的黑脉,正沿着地脉残链蜿蜒,细得几乎要融进阴影里——那是灰莲在。
它不是想成仙。阿影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银针,贴着我耳后刺进来。
她怀里的红绳孩童正揪她的剑穗,小脑袋却歪着盯着灰莲,睫毛上还沾着刚才的泪。
阿影的指尖搭在剑柄上,指节泛白,它想先活成你。
我摩挲着后腰锈刀的刀刃,指腹被缺口划开一道血线。
疼。
挺好,疼能让我想起疯人院铁窗上的锈味,想起小芷被拖走时踢翻的草莓酱罐子,甜腥甜腥的。
好啊。我舔了舔指腹的血珠,血腥味在舌尖炸开,那就让它尝尝,活成仇人的滋味。
袖管里的红发带突然蹭了蹭手腕。
我把它掏出来,月光落在绣着的黑莲上,莲心那点红像颗要滴下来的血珠。
指尖抚过针脚,是红绳孩童昨天用烧红的铁丝戳出来的,他说要给哥哥的宝贝戴花。
现在这朵花在我掌心跳动,像有了脉搏。
人在恨里熬久了,不会变强,会变。我对着发带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
阿影抱着孩子凑近些,惊云也把脑袋搁在我脚背上。疯人院三年,我每天都在想杀屠三。
想他的西瓜刀,想小芷的耳朵挂在刀尖上,想我跪在地上爬都爬不动——可越想越不敢动。
发带的草莓酱痕迹还在,混着新绣的黑莲,像团揉皱的血布。
我把它系回腕间,松紧带勒得手腕发疼,怕杀完他就没了。
恨是火,但等死,才是火里熬出来的油。
红绳孩童突然拽我衣角,他掌心的火苗忽明忽暗,像被风吹乱的烛芯。
我捏了捏他凉丝丝的小手,他就把脸贴过来,蹭得我手背发痒。
惊云。我拍了拍雷虎的脑袋,它耳朵立刻抖了抖,雷纹腾地窜起半尺高。去百步外布虚影阵,用你的血脉。
惊云低嚎一声,尾巴在地上拍出焦痕。
阿影的剑尖地磕在石阶上:你把自己最丑的样子亮出来?
我望着灰莲静止的花瓣,想起它刚才学骂人时甜得发苦的味道。它要学人,就得知道——人最狠的时候,是从不敢狠开始的。
虚影阵很快成了。
七团幽蓝的光浮在雾里,像七颗蒙尘的珠子。
第一颗里,我跪在泥地里,喉咙哑得喊不出声,屠三的皮鞋尖抵着我下巴;第二颗里,小芷被拽着头发拖走,她的红发卡掉在我脚边,还沾着她的血;第三颗里,妈扑向西瓜刀,她围裙上的油点子还没擦干净......
灰莲动了。
花瓣地全张开,中心涌出的黑丝像无数条贪婪的舌头,卷向最近的虚影。
它得很急,黑丝缠上虚影的瞬间,花瓣就跟着虚影里的动作颤动——我跪,它的花瓣就往下垂;小芷哭,它的花瓣就抖;妈扑向刀刃,它的花瓣竟猛地蜷缩,像被烫到。
我摸向心口的银金火。
镜火在识海里翻涌,我能感觉到灰莲的顺着黑脉爬过来,黏糊糊的,带着股病态的兴奋。
就是现在。我轻声说。
红绳孩童突然抬起头,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掌心的火苗地窜到半人高。
我引动火链,纯净的火种顺着地脉残链逆冲而上,撞进灰莲的黑脉里。
同时,我咬破舌尖,用残魂低语——
你妹妹耳朵真嫩啊。
小崽子,哭这么响,你妈死得值了。
求我啊,求我让你死得痛快点。
是屠三的声音。
是他当年蹲在我面前,用染血的手指戳我额头时的笑。
是他在我耳边吐着酒气,把小芷的耳朵甩在我脸上时的嗤笑。
灰莲的花瓣突然疯狂闭合又张开,像人在剧烈呕吐。
黑丝甩得到处都是,抽在石阶上发出的脆响。
它的根脉在石缝里乱扭,原本缠上地脉的黑丝断开,渗出灰乎乎的汁液。
惊云的雷纹大亮,它前爪按在我脚边,喉咙里的低吼变了调。呼吸乱了。阿影突然说。
我抬头看,灰莲的花瓣开合频率从之前的规律变成乱拍,像人从噩梦里惊醒时的喘息。
第一次。我摸着锈刀的刀柄,指腹的血在刀面上晕开,它有了人的。
黎明前的雾色泛着青灰。
灰莲伏在石缝里,花瓣边缘皱得像老人的眼皮。
一片花瓣微微颤动,缓缓抬起——第三次眨眼,比前两次慢了三倍,像在挣扎着不愿再看。
我把锈刀插回后腰,发带在腕间勒出红印。
转身时,袖管里的红发带滑下来半寸,那朵黑莲的莲心裂了道极细的缝,像道泪痕。
红绳孩童在阿影怀里揉眼睛,天亮了吗?
快了。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他掌心的火苗已经弱了,却比之前更稳。
惊云瘸着腿跟上来,每走一步都在石阶上烙个焦痕,像在给灰莲画墓碑。
雾里又传来铁链声。
这次很近,近得能听见铁链上的铜环相碰,一声,像极了小芷生前戴的银铃铛。
我没回头。
晨雾弥漫时,我盘坐在山坳里的温润石台上。
石面还带着夜露的凉,却慢慢渗进暖意,像有人在地下生了团文火。
呼吸平稳。
我望着雾里若隐若现的石阶,那里有朵学会的灰莲。
而我,要教它的,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