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 年 1 月 25 日，浓雾如同一张巨大的帷幕，笼罩着北京正义路 1 号。这场关乎正义的审判，似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吸引着无数目光，然而雾气氤氲间，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所幸会场内拨开这层混沌，红霞与陈英俊端坐其中，将那些历史罪人的丑恶嘴脸尽收眼底。江青在庭上撒泼耍赖那副模样恰似市井间撒泼的无赖，直看得红霞怒火中烧，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她咬牙切齿，胸腔内的愤怒如汹涌的潮水翻涌，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这祸国殃民的祸害狠狠掐死。但她深知，此刻需要克制，不管江青如何撒泼，这些人也逃不过历史的审判。而身旁的陈英俊，眼中的愤怒竟比她更甚，那熊熊燃烧的怒意，似将整个会场点燃，这让红霞不禁心生疑惑。
最终的判决结果，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他们心中的期望。这些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罪人，本应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死刑，接受正义的制裁，可判决结果并非如此。“刑不上大夫” 的念头，在红霞脑海中挥之不去，更令她愤懑的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依旧逍遥，未受惩处。
返程途中，车内的氛围起初沉闷压抑，而后，红霞与陈英俊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从对审判的看法，到对过往岁月的感慨，两人在思想的交流碰撞中，发现彼此对诸多事情竟有着惊人相似的见解。不经意间，话题转到故乡。“你老家是哪里的？” 陈英俊率先打破沉默问道。“我是顺宁的。” 红霞简短回应。听到这个答案，陈英俊的神情瞬间变得异常，语气也不自觉地提高：“你是顺宁的？”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红霞心生诧异：“是呀，怎么，你还不信？” 她怎会料到，接下来陈英俊的追问，将掀起一场命运的惊涛骇浪。
“那你知道顺宁有个叫韩渊的人吗？” 陈英俊的问题，如同一颗石子，投入红霞平静的心湖。红霞满心疑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宁县这么大，叫韩渊的人恐怕不少，比如我父亲就叫韩渊。”
“我说的这个韩渊，是麻荒地那个村子的。” 陈英俊继续说。“麻荒地？你怎么知道麻荒地？我就是麻荒地的！” 红霞的声音里满是惊讶。“你是麻荒地的？你父亲叫韩渊？” 陈英俊的语气中透着难以置信。“是呀，到底怎么了？” 红霞愈发困惑。
“你父亲是 1945 年辅仁大学毕业，后来在咱们北京政法学院工作的？” 陈英俊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都精准地击中红霞的内心。“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红霞瞪大了眼睛，震惊地问道。“你父亲在辅仁大学有个叫陈永犀的好朋友，你知道吗？” 陈英俊没有回答，而是抛出又一个问题。
“知道！父亲在世时常提起他，他是父亲的入党介绍人，我家还留着他们的合影呢！”
“是他们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吗？”
“没错！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红霞紧紧盯着陈英俊，眼中满是警惕与好奇。
此时的陈英俊，情绪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凝重：“你父亲的那个好朋友陈永犀，就是我父亲。”
“什么？” 红霞被一道惊雷劈中，她死死地盯着陈英俊，目光在他脸上反复打量，试图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面容上，找寻记忆中陈伯伯的影子。虽然隐约能看出几分相似，但她仍不敢相信命运竟如此奇妙。
“是呀，我家也有那张合影。十几年前，父亲得知你父亲的遭遇，捧着照片，老泪纵横地对我说，那是他大学时最要好的朋友，可惜含冤而死，不知日后是否有人能为他洗刷冤屈……” 陈英俊的话语，如同一把钥匙，打开红霞尘封的记忆之门。红霞满心激动，急忙问：“你父母如今还好吗？”
“我父亲尚在，只是母亲……” 陈英俊话未说完，泪水夺眶而出，声音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红霞手足无措，陷入尴尬的境地。稍作平复后，陈英俊缓缓讲述起父母那段充满坎坷与磨难的往事。
原来，陈英俊的父亲与红霞的父亲在辅仁大学求学时，陈父已是中共地下党的支部书记。在那段风雨如晦的岁月里，他不仅引领红霞的父亲韩渊加入中共北平地下党，还一同参与、策动了辅仁等四所北平高校学生的反蒋大游行。1946 年，他们又投身于组织北平、天津数万学生的示威游行之中。在国民党的眼皮底下，陈父巧妙地以北平银行职员的身份作掩护，开展地下工作，身份始终未被识破。
而陈英俊的母亲袁世琏，同样有着非凡的经历。她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抗战时期，袁世琏随外祖父前往重庆，在北碚国立中学就读。彼时，学校里的学生大多来自沦陷区，抗日救亡热情高涨，活动频繁。袁世琏深受感染，思想日益进步，瞒着外祖父秘密加入中共地下党，毅然走上与父亲截然不同的革命道路。
高中毕业后，袁世琏凭借优异成绩考取昆明西南联大地质系。外祖父满心期许，鼓励她潜心钻研技术，将来报效祖国，还反复叮嘱她远离政治，直言 “政治太肮脏了”。袁世琏毫不退缩，针锋相对反驳说：“中国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抗日救亡刻不容缓。政府空喊抗日口号，行动上一味退缩逃避，难道要躲到喜马拉雅山上当喇嘛吗？” 字字铿锵，尽显爱国热忱与坚定信念。
抗战胜利后，袁世琏来到北平，继续从事中共地下工作，在此与陈英俊的父亲相识、相恋，步入婚姻殿堂。然而，婚后仅一个月，这对恩爱夫妻遭国民党特务逮捕。在狱中，他们遭受了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身心受尽折磨，始终坚守信仰，未曾吐露自己地下党的身份，更未出卖党组织分毫。1947 年 6 月，他们被押送南京，关押在国防部保密局看守所。外祖父心疼女儿女婿，出面保释，并为他们在南京安排了优渥的工作。但他们心中怀揣着对革命的忠诚，毅然背着外祖父逃回北平。可回到北平后，等待他们的是组织的怀疑，最终被开除党籍，结论上那句 “准其重新入党，不影响使用”，似一把钝刀，在他们心头留下深深伤痕。
1949 年初，寒冬料峭，他们怀着对未来的憧憬，顶着凛冽寒风，前往石家庄与中央青委汇合。与老朋友重逢时的热烈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份温暖，足以驱散所有寒意。十天后，他们跟随中央青委返回北平，成为团中央的工作人员。父亲在学生部担任秘书，母亲在少年儿童部任职，本以为苦尽甘来，不料命运的磨难仍未结束。
1956 年，全国各地爆发农民闹粮闹社事件，为稳定学生思想情绪，陈英俊的父亲被调到北京政法学院任团书记，与韩渊再度成为同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场 “引蛇出洞” 的风暴袭来，1957 年，陈父被划为右派分子，第二次被开除党籍，随后被送往昌平劳改农场，接受劳动改造。这个消息对母亲袁世琏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她瞬间被打入痛苦的深渊，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憎恨、嘲笑、蔑视与侮辱。
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肆虐的狂风如同一头猛兽：“嘭” 的一声撞开了陈家的窗户。年幼的陈英俊走到窗口，探出身子，只见天空阴云密布，黑暗如墨。突然，一道尖锐的闪电如利剑划破天际，紧接着，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院子里的梧桐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平日挺拔坚硬的枝干，此刻竟显得柔弱不堪，树叶纷纷卷上天空，打着旋儿飘落。那野蛮的狂风，恰似一条无情的钢鞭，抽打着世间的一切正义，也抽打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暴风雨过后，母亲的顶头上司来到家中。他口中说着开导的话语，语气冰冷无情：“陈永犀的堕落不是偶然。他长期与党貌合神离，一旦到了革命紧要关头，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恶性发作，终于背叛革命，跌入反革命的深渊…… 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是老党员，一定要从政治上考虑问题。现在很多同志对党内右派恨不起来，他们的思想认识跟不上。其实斯大林早就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党内右派最容易迷惑人，危害更大！” 他还帮母亲 “分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首先是政治关系。在阶级社会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感情总是带有阶级性。袁世琏同志，你是坚强的。过去，你坚决与反动父亲决裂，表现出革命者非凡的勇气，赢得同志们的钦佩。现在革命深入了，阶级关系和革命对象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你应该更成熟。组织相信你不会被温情所困扰，党相信你会做出正确选择。” 面对这些话语，母亲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承受，泪水往心里流。
在幼儿园里，小小的陈英俊也未能幸免，遭受着其他孩子的欺辱，被骂作 “大右派、大坏蛋的儿子”。回到家，他满含委屈地问妈妈：“爸爸是右派吗？右派和地主、特务一样坏吗？” 母亲紧紧将他搂在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不让他看到自己决堤的泪水。陈英俊能感受到母亲剧烈的颤抖，知道她正在无声地哭泣，那一刻，他小小的心灵充满了无助与困惑。
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父亲忍痛提出离婚，母亲沉默许久，最终无奈同意。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就此支离破碎。然而，灾难的车轮并未停下，1960 年初，在饥饿的驱使下，母亲带着陈英俊和弟弟前往上海，在新建的中共华东局工作。临行前，她让姑姑带着陈英俊去看望父亲。彼时的父亲，在昌平劳改农场历经磨难，独自放牛喂猪，苦难的生活早已磨去了他的锐气，变得寡言少语，满脸愁容。当看到三年未见的儿子，这个坚强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放声痛哭。他紧紧抱着陈英俊，不停地亲吻，带着他逛公园，买礼物，尽情享受着短暂的父子时光。可到了晚上，回到母亲身边，躺在同一张床上，陈英俊能感受到母亲流泪到天明，那份压抑的痛苦，让他终身难忘。
在上海的六年，生活虽平淡，也难得安宁。然而：“文革” 的爆发，再次将这个家庭推向深渊。面对那些荒谬至极的言论和行为，母亲袁世琏满心困惑，不知如何是好。1967 年：“抓叛徒” 的妖风席卷全国，母亲被列为华东局重点审查对象，被迫交代所谓的 “历史问题”。各种污言秽语如污水向她泼来，批斗、审讯成了家常饭。一次批斗大会结束后，几个红卫兵押送她回家，一进家门开始抄家。他们翻箱倒柜，最终从箱底翻出母亲一直珍藏的与父亲的合影。
“好大胆子，竟敢保存右派合影！” 红卫兵们恶狠狠地叫嚷着。年幼的陈英俊目睹这一切，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恨不能冲上去与这些强盗拼命，被母亲和保姆死死拽住，生怕他受到伤害。母亲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眼神中满是绝望。待红卫兵走后，母亲再也支撑不住，抱着他和弟弟放声痛哭，那哭声凄惨至极，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痛苦宣泄出来。
此后，母亲的日子愈发艰难，每天不是被批斗，就是被关押审讯，遭受各种侮辱。
1967 年 11 月 19 日，那个本该平常的星期天，成了陈英俊心中永远的痛。清晨，母亲如往常一样起床，认真收拾房间，仔细清点他和弟弟的衣物。午睡醒来，她洗澡换衣，还将脏衣服洗净晾好，不愿给保姆增添丝毫麻烦。家中一片宁静，只有弟弟和保姆在休息。她轻声询问保姆，为何星期天陈英俊还没回来，似乎忘了，是她让儿子回校参加 “革命”。晚饭后，她又问保姆家中还有多少布票，拜托保姆给兄弟俩添置衣服，随后将两个银行存折交给保姆。待保姆和弟弟睡下后，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深夜，悲剧发生，她从 11 楼破窗而下，香消玉殒。
那一刻，天上的月亮也被这悲惨的一幕惊呆了，清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透着无尽的哀伤。月宫里的嫦娥，也不忍直视，紧紧闭上双眼，暗自庆幸自己早已脱离尘世的苦海。陈英俊回到家，看到母亲冰冷的尸体，心中的痛苦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望与悲痛，对这个世界的痛恨，也在那一刻达到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