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微凉。杨士奇换上一身崭新的从三品官服,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来到了位于南京繁华地带的晟王府。
王府门楣高大,但比起太子东宫和汉王府的奢华,显得更为内敛肃穆。门房显然早已得到通知,一见他的官轿,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可是杨长史大人?王爷早有吩咐,请您直接入府。”
杨士奇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王府。他原以为朱高晟最多派个管家之类的人引他办理交接,却没想到,刚进二门,就看见朱高晟本人正站在那里等候!
“杨先生来了!”朱高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快步迎上前来,丝毫没有亲王的架子,“一路辛苦!本王已等候多时了。”
杨士奇心中一惊,连忙躬身行礼:“下官杨士奇,参见王爷!劳王爷亲迎,下官愧不敢当!”
“哎,杨先生何必多礼!”朱高晟亲手扶住他,语气诚挚,“先生乃国之柱石,父皇股肱,学问道德,天下景仰。能得先生辅佐,实乃高晟之幸,王府之幸!日后府中一应事务,还需多多倚仗先生。”
这番话说的极为漂亮,给足了杨士奇面子,也表明了倚重的态度。但杨士奇在官场沉浮多年,岂会因几句客气话而放松警惕?他连称不敢,态度恭谨而疏离。
朱高晟也不在意,亲自引着杨士奇在王府中走了一圈,介绍了主要建筑和功能,最后来到东跨院那间早已收拾得窗明几净、书籍满架的书房。
“这间书房,以后就归先生使用。”朱高晟推开房门,里面文房四宝、一应器具皆是上品,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一应所需,先生只管吩咐小柱子去办。王府属官名册、账目文书、往来公文,都已放在先生案头了。”
杨士奇看着眼前这一切,心情更加复杂。无论朱高晟是真心还是假意,这表面功夫做得无可挑剔,甚至远超规制。他拱手道:“王爷厚爱,下官感激不尽。然下官才疏学浅,恐负王爷期望,唯有竭尽驽钝,尽力而为。”
“先生过谦了。”朱高晟笑道,“本王年轻,于政务多有疏漏,正需先生这等老成谋国之士时时提点。先生但有所见,无论巨细,皆可直言无妨。本王并非听不进谏言之主。”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朱高晟便借口不打扰他熟悉公务,告辞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杨士奇一人。他走到书案后,缓缓坐下,抚摸着光滑的桌面,看着架上那些经史子集和兵书战策,久久无言。
陛下将他放到这个位置,究竟是何用意?晟王如此礼遇,是真心招揽,还是笑里藏刀?他未来的路,该如何走?是恪尽职守,只做分内之事?还是……真的观察辅佐这位突然崛起的王爷?那太子殿下那边又当如何?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先做好眼前的事。他拿起那本王府属官名册,仔细看了起来。从王府护卫统领、典簿、伴读到下面的仆役、厨子、马夫……每个人的名字、籍贯、来历,他都细细过目。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身处陌生环境下的本能警惕。
而另一边,朱高晟回到自己的书房,小柱子跟了进来,低声道:“主子,您对那位杨大人也太客气了点儿吧?他可是……”
“小柱子,”朱高晟打断他,神色严肃,“记住,杨先生是父皇亲自指派来的长史,是有大才学的人。无论他过去是谁的人,如今既然来了王府,就是我们自己人,必须以礼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轻视之心。明白吗?”
小柱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的殿下,小人明白了。”
朱高晟看着窗外,心中却在回想姚广孝的话。“隐鳞”……父皇的密探,会是谁呢?是小柱子?他虽然忠心,但似乎没那么深的心机。是王府护卫统领?还是那个新来的、手脚勤快的书房小厮?或者是……杨士奇本人?陛下用他来,既可能是辅佐,也未尝不是一种更高级的监视?
他感到一种无形的目光时刻笼罩着自己。这让他不得不更加谨言慎行,但同时,也激发了他的斗志。
“小柱子,”他忽然吩咐道,“去查一下,府中所有人的籍贯档案,尤其是近一两年内新进府的人,他们的保人、来历,都要细细核实一遍,不要声张。”
“嗻!”小柱子虽然不明白主子为何突然要查这个,但还是立刻领命而去。
朱高晟又拿起一份关于天津卫海运和港口建设的规划书,这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他想了想,拿起笔,在上面做了些修改,然后对外面道:“来人,去请杨长史过来,就说本王有政务请教。”
他决定,就从正大光明的政务开始,与这位新任长史打交道。他要让杨士奇看到他的能力和抱负,也要让那双可能存在的“眼睛”,将他的勤勉与公心,如实汇报给父皇。
很快,杨士奇便赶了过来。朱高晟将规划书递给他,诚恳地说道:“杨先生,这是本王对于天津卫未来发展的些许浅见,涉及海运、商贸、防务等,其中多有粗疏不妥之处,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杨士奇微微一愣,接过规划书,仔细翻阅起来。起初他还有些心不在焉,但越看越是惊讶。这份规划书思路开阔,条理清晰,许多想法闻所未闻,却又似乎极具可行性,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轻皇子所能做出的,倒像是一个浸淫政务多年的能吏手笔!
他不由得抬起头,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年轻的王爷。难道他之前的表现,并非侥幸?难道陛下看重的,真是他这份远超常人的才具?
书房内,一主一臣,就着这份规划书,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政务探讨”。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仿佛一幅君臣相得的和谐画卷。
但这和谐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试探、计算和暗涌,或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而那双无形的“眼睛”,或许正隐藏在某个角落,默默地记录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