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明干涩平稳、字字如刃的话语，似冰冷毒液注入会场凝滞的空气，钻进黎鹤耳中，最终汇成一股冻凝血液的寒流，直贯心窍。
理智在癫狂嘶鸣，警示他这或许是计，提醒他留意那些刻意留存的破绽，可情感早已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创口，痛得他几近窒息。
“然也。”
那二字，那迟缓却笃定的颔首，如最锋锐的匕首，瞬间绞拧他的五脏六腑。
他眼睁睁望着那个曾手把手教他辨识傩谱古字的人、那个深夜祠中为他讲先辈舞傩旧事的人、那个视族群记忆重逾性命的人，此刻竟身着敌国之服，坐于冰寒的证人席上，以最“客观”的语调，将他们共护的一切贬斥为“伪造”“借鉴”“劣化”与“糟粕”。
祖明说‘劣化畸变’时，黎鹤胸口的染血布条硌得生疼，指尖无意识摩挲口袋里的U盘上“m”暗记，突然摸到一道细微划痕，眼前瞬间闪回画面：
昏黄油灯下，祖明用细毛笔蘸特制药水补傩谱，连虫蠹破洞都对着光仔细对齐，笔尖抖了抖还轻声道歉“老祖宗，慢了点”，嘴里念着“这是老祖宗的话，不能断”，可这话还在耳边，人已亲手把“老祖宗的话”踩进泥里。
可眼前的人，正亲手把‘老祖宗的话’踩进泥里，两种画面狠狠撞在一起，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狂跳，喉头腥甜再也压不住，只能低头假装整理衣襟，将血沫咽回肚子。
桌下双手颤栗难抑，他只能将其紧压大腿，借身躯重量勉强稳住，指甲深陷掌心的微痛，全然抵不过心口被巨石碾过的窒闷。
愤怒如岩浆在脉管中奔突，恨不能冲上前攥住祖明衣领嘶吼：为何？何以用此等方式？纵为计策，何至于彻底践踏那些神圣仪典、那些蕴蓄先民血泪与智慧的舞步，亲手贴上“仿效”与“糟粕”的标签？
可他不能。
他只能如一尊钉死在座位上的石雕，承受这凌迟般的苦楚。金部长见黎鹤低头，指尖轻轻敲桌面，嘴角勾起隐晦的笑，还冲年轻评审抬了抬下巴——那评审立刻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下“证词可信，建议采信”，写完还抬头冲金部长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全程没看祖明泛白的脸和项圈的微光。
记者们的闪光灯疯狂闪烁，光线刺得黎鹤眼睛生疼，他却没闭眼，只死死盯着地面：那里沾着小伍的血渍，像一朵暗红色的花，提醒他不能倒下。旁边空位上，阿雅留下的密码破解器包装盒还在，上面印着的小傩面贴纸，被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成了唯一的慰藉。
祖明说‘然也’颔首时，黎鹤瞥见他左手腕的控制项圈“嗡”地闪冷光，肩背猛地绷紧，西装袖口蹭出褶皱，垂在膝上的右手指尖更用力地掐进掌心，指节泛白，甚至在裤腿上留下浅浅的掐痕，那是“想反抗却不能”的无声呐喊，而非真心认同。项圈光芒暗下时，他喉结又滚了下，像咽下一口血。
可这细微破绽，瞬间就被‘背弃’的巨恸淹没：黎鹤只看到他空茫的眼，没看到他垂在膝上的右手，指尖正死死掐着掌心，像在无声呐喊‘我是被迫的’，只剩汹涌的痛楚与忿怒。
记忆不受控地翻涌又碎裂：昏黄油灯下，祖明小心翼翼用特制药水修复虫蠹傩谱的虔敬侧脸；发觉他怨傩戏过时，带他观禁地壁画、轻声说“此非舞蹈，乃先民与天地对话之言”的温和；将密信塞入傩鼓夹层时，眼中决绝沉凝的光芒……
这些画面与眼前这面无表情、吐露诛心之言的“叛徒”狠狠重叠，又骤然撕裂，最终支离破碎。
信靠的基石轰然崩坍。无论缘由如何，这般“背弃”本身就是亵渎，是对往昔所有坚守与情谊的彻底否定。
彻骨的寒冽与孤寂裹住了黎鹤。圣地危如累卵，沈傩重创，而今连最信赖的长辈都以这般残酷之姿“弃”他而去——恍若全世界只剩他一人，在这冰寒的异国他乡，独抗整个扭曲的巨轮。
他缓缓阖上眼，想逼回夺眶的热泪，可眼前仍是一片血红：那是愤怒的颜色，亦是心痛的颜色。
黎鹤缓缓睁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还没落下就冻住般，眼底只剩冰封的死寂，可指尖仍死死攥着U盘，拇指反复蹭过‘m’暗记，像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胸口的傩神骨突然微微发烫，温度顺着血脉蔓延，正好压住心口的窒闷，让他想起沈傩送别时的眼神：祂没说话，只拍了拍他的肩，金甲的温度和此刻神骨的暖感完美重合。
他深吸一口气，牙齿咬得腮帮发疼，硬生生将沸腾的痛苦压下去，桌下的手终于不再颤抖，而是攥成了拳，哪怕信仰崩塌，他还有必须守住的根。
他必须撑住，必须留下，必须信——纵这份信正被撕扯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冰寒的证词如鞭笞魂灵，每一句都带来战栗般的痛楚。孤身坐于席上的年轻族长，清晰听见心底某种珍重之物迸裂的微响，那声音细微却尖锐，盖过了会场所有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