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进入了最核心,也最残酷的环节,交叉质询与辩论。先前双方陈述的“事实”被置于台前,每一处细节都将经受对方与评审委员的反复诘问。会场空气仿佛凝结,弥漫着无形的刀光。
黎鹤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将圣地可能正经历的鏖战暂压心底,全副心神聚焦于眼前战场。他明白,此地的胜负,同样牵系着圣地的存亡。
花国方面率先发难。那位文献专家再次起身,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锥。
“黎鹤先生,”他直指屏幕上巫族古籍的特写,“贵方始终强调这部《傩骨秘录》的古远与权威。但请问,除却贵族内部的口传心授,是否存在任何独立于贵族群之外的、公元1500年之前的第三方史籍、方志或外交文书,曾明确记载此部典籍的存在或其核心内容?”
此为精心布设的陷阱。巫族史上相对闭塞,外界记载本稀,且花国早有预谋地系统性抹除并篡改了相关记录。
黎鹤沉声应道:“文化传承非止文字一途。我族口述历史自有严苛仪轨与师承保障……”
“换言之,并无。”专家不客气地截断,语气带着“果不其然”的意味,“那么,再请教。此部典籍所载‘开山傩’、‘驱疫傩’,其具体舞步仪轨,与我国‘花神祭’中的‘巡游式’、‘祈福式’存在高度雷同。您如何解释此种‘巧合’?是否存在文化流布过程中的借鉴与衍化?”
他巧妙地将“剽窃”之控,包装为学术探讨的“借鉴衍化”,却直接将巫族置于文化受体的次要位置。
“绝非借鉴!”黎鹤断然否定,声调扬高几分,“此乃根本迥异!‘开山傩’展现的是先民拓荒的勇毅,步法沉凝,动作刚健;而‘花神巡游’轻佻浮靡,重心虚飘,形似神散,其内核根本……”
“内核属主观范畴,黎先生。”另一位花国人类学家插言,语气温和却更伤人,而动作的相似性乃客观存在。在无确凿年代证据证伪的前提下,由学术观之,后发者效仿先发者,是更合逻辑的推断。
或许,是贵方先祖于某历史时期,接触并习得了我国的‘花神祭’,继而融入了些许……地方特色?
颠倒黑白!‘借鉴衍化’四个字刚落,黎鹤血气直冲颅顶,口袋里的U盘被掌心汗浸得发潮,硌得指腹发麻。他下意识摸向U盘,指尖刚碰到‘m’,就想起祖明传信时的叮嘱:“这是最后底牌,等他们把伪证说死了再亮”。
黎鹤猛地收回手,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旧伤。痂被掐破,血珠渗出来,沾在U盘外壳上,他赶紧用指腹蹭掉,怕被花国代表看见破绽,疼得他喉结滚了滚,才稳住声调:“顺木纹刻制的傩纹,和逆纹的禁术符号,从根上就不一样!”用疼逼自己冷静,深知此时抛出,只会被对方扣“伪造证据”的帽子。
他唯有紧攥双拳,指甲深掐入掌,借痛楚维系理智,据理力争:“舞步细节、伴奏鼓点、祭祀礼器、乃至面具纹饰,皆有根本区别!此绝非借鉴,乃判然不同的两种文化表达!”
“细节差异恰说明衍变过程。”嘴角勾了下,目光扫过黎鹤攥紧的拳头,带着几分笃定的轻视,花国专家轻描淡写带过,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转而调出提前准备的对比图,左侧巫族傩面‘驱邪纹’被刻意拉伸变形,右侧‘禁术符号’边缘还带着激光打印的细微毛边。
他用红笔在‘相似处’画圈,却故意遮住傩纹‘顺木纹刻制’的斜向痕迹,只放大纹路轮廓:“各位评审请看,核心线条重合度超80%。”
说罢,他快速切换页面,没给黎鹤展示原图的时间,指尖还刻意挡了下屏幕角落‘花国伪造实验室’的极小水印,动作快得像怕被抓包。
他扫过黎鹤攥紧的拳头,又瞥了眼阿雅发抖的手,语气轻飘飘:“再论傩面……这些扭曲符号,与国际数据库的古代禁术符号,是不是很像?这是否意味着,傩戏起源,并非那般……光明磊落?”
恶毒的污名化再度袭来!
辩论便在这令人窒息的循环中推进。黎鹤每一次艰难守御、试图反击,皆会被对方以更“学术”、更“逻辑”的方式带偏、化解、乃至扭曲。黎鹤说‘顺木纹刻法’时,戴金丝眼镜的年轻评审正低头翻花国的‘学术报告’,连眼皮都没抬;
当阿雅试图递对比表时,他甚至用指尖轻轻推开,嘴里念叨‘先听花国代表陈述’,镜片反光遮住眼底,却能看见他悄悄瞥了眼金部长,金部长正朝他微微点头。
只有那位戴老花镜的老评审,伸手想接阿雅的对比表,却被旁边的年轻评审用胳膊肘碰了下,手顿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奈地收回,对着花国的伪造图,眉头皱得能夹碎纸。
金部长偶会亲自下场,他不涉具体学术,而于宏观层面施压:“黎先生,文化保护需开放包容之心,而非狭隘的源头独占。‘花神祭’在我国得获最佳护持与发展,已走向世界。反观傩戏,至今困守一隅,传承凋零。将此项文化遗产交予更有能力与意愿的一方发扬光大,岂非对全人类文明更负责任的态度?”
言辞间充满了“文明”对“蒙昧”的优越与“使命”。
黎鹤孤立无援。阿雅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鼠标,翻到‘傩纹与禁术符号对比表’时,表上贴着阿松老艺人亲手拓的傩面纹路,用红笔标着‘顺木纹:左起右收’,还签了阿松的名字。
刚要把表推到黎鹤手边,就碰倒了水杯,半杯水泼向键盘,她第一反应是用胳膊护住对比表,袖子吸满水也不管,反而用沾着水的手指快速圈出‘顺木纹刻痕’,阿雅攥着湿透的对比表。
指节发白,先快速用沾着水的手指圈出“顺木纹刻痕”和阿松的签名,再凑到黎鹤耳边,声音急而轻:“少族长,说拓片和刻法!阿松师父的签名在上面,咱是顺木纹刻,禁术是逆纹,一对比就清楚!”
刚说完,就被花国专家“请旁听者保持安静”的话打断,脸瞬间涨红。黎鹤说完最后一句辩解,发现评审们已开始交头接耳,没人再认真听他说话,心沉到谷底。
他下意识摸向背后的符文布袋,傩神骨突然发烫,烫感顺着指尖窜到心口,和圣地沈傩的同源玉佩产生共振,他瞬间想起圣地的族人、沈傩的金甲裂痕,还有阿雅护着的对比表。他悄悄从口袋里摸出祖明的U盘,指尖蹭过‘m’暗记,又将U盘塞回口袋,目光变得坚定:该亮底牌了。
阿雅似懂他的意思,悄悄将对比表折好,塞进他的祭礼服内袋,还递了个‘线路已接好’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