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拭刀的动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停止。他将朴刀归鞘,挂在腰间,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戾气,唯有眼底深处凝结的寒冰,昭示着不可动摇的决心。他没有看潘金莲,只沉声道:“我出去一趟。”
“去何处?”潘金莲急步上前,挡在门前,眼中满是忧虑。
“寻一条路。”武松目光越过她,看向门外浓稠的夜色,“一条他们断不了的路。”他并未明言,但潘金莲知道,他要去寻那些游走在律法边缘的“故人”,那些欠他性命人情的江湖客,或是被西门庆、张团练压榨得活不下去的苦主。这是孤注一掷,是将自身也拖入泥沼的打法。
“等等。”潘金莲的声音异常平静,她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武松因一夜未眠而略显凌乱的衣领,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柔,让武松身形微顿。“叔叔欲行险招,妾身……或可助一臂之力。”
武松皱眉,看向她:“嫂嫂此言何意?此等凶险之事,你……”
“正因凶险,才需多方筹谋。”潘金莲打断他,目光坚定,毫无退缩,“叔叔刚烈,直取中宫,固然痛快。然西门庆狡诈,张团练势大,硬碰硬,即便成功,叔叔也难逃干系。需有人……迂回侧击,分散其心神,或许能觅得良机。”
她顿了顿,迎着武松审视的目光,缓缓道:“西门庆所图,不过色与利。利,我们给不了;色……他尚未得手,便是执念。这执念,或可一用。”
武松瞳孔微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断然拒绝:“不可!此乃羊入虎口!我武松纵是血溅五步,也绝不能用嫂嫂的清白去换一线生机!”
“清白?”潘金莲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酸,“自那流言蜚语传遍清河,自我被从那军营中拖出,在这世人眼中,我潘金莲还有何清白可言?”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如雪,映着武松震惊的面容,“更何况,非是委身于贼。只需假意周旋,虚与委蛇,诱其松懈,探其虚实……为叔叔创造时机。”
“太险!”武松依旧反对,拳头紧握,“西门庆并非蠢人,王婆更是人精,你如何能瞒得过他们?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正因非是蠢人,才更信‘心甘情愿’。”潘金莲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他自负风流,以为权势钱财足以让任何女子折腰。我先前越是刚烈拒绝,如今若显出松动,他反而更易相信是权势压垮了脊梁,是困境磨灭了心志。此乃人性之劣根。”她看着武松,眼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叔叔,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接近他,且不会立刻引发雷霆反击的法子。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院中寂静,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武松死死盯着潘金莲,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犹豫或恐惧,却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燃烧般的坚定。他深知她所言非虚,这确实是目前看似最“柔和”却可能最有效的破局点,但代价……可能是他无法承受的。
“我……”武松喉咙干涩,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却无法吐出。家仇、兄冤、自身被逼至绝境的重压,以及眼前这女子献祭般的提议,像无数绳索绞紧他的心脏。
“不必立刻答复。”潘金莲移开目光,看向渐亮的天色,“叔叔可依原计划行事。此事……需从长计议,寻一最稳妥的时机。或许,根本用不上此法。”她这话说得轻巧,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已是箭在弦上。
武松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包含了震惊、抗拒、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以及某种沉重的托付。他推开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晨曦的微光中。
潘金莲独立院中,寒风卷起她的裙摆,单薄的身影显得摇摇欲坠。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手冰凉。以色为刃,这一步踏出,便是真正坠入无间地狱,与前世的放荡污名再无区别。但,若能护住这风雨飘摇的家,若能助武松扳倒仇敌,这残破之身,这早已蒙尘的名声,弃了又何妨?
她转身回屋,坐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人容颜憔悴,却依旧能看出昔日风华。她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妆奁,取出了许久未用的胭脂水粉。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
与此同时,县衙大牢深处。
武大郎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狱卒送来的饭菜馊了大半,他勉强喝了几口凉水,便再无力气。意识昏沉间,他仿佛看到金莲穿着嫁衣的模样,又仿佛看到武松提刀浴血的背影。
“金莲……二郎……”他喃喃着,浑浊的眼泪滑过凹陷的脸颊。他恨自己的无用,恨这病弱之躯成了拖累。他隐隐感觉到外面的滔天风浪,知道自己成了牵制弟弟的筹码。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生——若他不在了,二郎是否就能无所顾忌?是否就不会被他要挟?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濒死的心。
——
西门庆府邸,暖阁生香。
张团练卸了甲胄,穿着常服,与西门庆对坐饮酒,脸色却并不轻松。
“那武松被停了职,如同猛虎拔了牙,不足为惧。”西门庆志得意满,为他斟酒,“只是那账本原件……”
“务必找到!”张团练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抄件被劫,他必狗急跳墙。原件若被他拼死送出去,或是公然揭出,你我皆是大麻烦!吴方明那个老滑头,靠不住!”
“兄长放心。”西门庆阴冷一笑,“我已撒下天罗地网,武家、他可能接触的所有人,都在监视之下。他翻不起浪。至于那潘金莲……”他眼中淫邪之光一闪,“没了武松庇护,一介女流,还能翻天不成?迟早是我囊中之物。”
“莫要小看女子。”张团练沉吟道,“尤其是被逼到绝境的女子。你近日也需谨慎,莫要再授人以柄。”
西门庆不以为然地笑笑,仰头饮尽杯中酒。他享受着这种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尤其是那朵带刺的玫瑰,他势在必得。
然而,他们都低估了绝境中人的决心,也低估了一颗已然破碎的心,能迸发出怎样毁灭性的力量。
潘金莲对镜描眉,笔尖轻颤,却勾勒出一抹惊心动魄的决绝。
玉碎之声,有时并非终结,而是另一场风暴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