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曹嵩府邸。
厅堂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曹操风尘仆仆、沾满血迹的衣服和那张写满疲惫与惊惶的脸庞。
家,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
一路逃亡,穿州过县,提心吊胆,杀人满门,曹操未曾落下一滴泪。
然而,当他踏入这熟悉的家门,看到端坐堂上、须发已见斑白的五旬老父曹嵩时,那强撑的堤坝瞬间溃决。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尘土滑落脸颊。
“父亲。”
一声哽咽的呼唤,曹操双膝一软,几乎是扑倒在父亲面前。
他像个在外受尽委屈的孩子,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袍下摆,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将逃亡路上的惊心动魄、洛阳城中的尔虞我诈、以及那功败垂成的刺董经过,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倾泻而出。
曹嵩,这位曾执掌司隶校尉(监察京畿)、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大鸿胪(掌管诸侯及少数民族事务)、直至太尉(名义上的全国最高军事长官)的实权重臣。
此刻只是一个心疼儿子的老父。
他布满皱纹的手,带着经年累月养尊处优的温润,轻柔地抚摸着曹操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头颅,指腹间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听着儿子夹杂着愤怒与后怕的叙述,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深处,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袁隗?王允?
这两个老狐狸。
他曹嵩能依靠宦官养父曹腾的荫蔽,从微末中起家,纵横军、政、商三界,积攒下泼天富贵,成为一方巨擘。
又怎会看不透那场“洛阳夜宴”背后的杀机?
那分明是借刀杀人,要让他曹家绝后。
“阿瞒,今后有何打算?”
曹嵩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没有一句斥责,没有点破那层残酷的窗户纸。
有些东西,需要自己领悟才能真正成长。
他相信以儿子的聪慧,终会看清那场夜宴为何偏偏要邀请一个董卓的“亲信”曹操。
曹操猛地抬起头,泪水未干,眼神却已燃烧起熊熊火焰:
“孩儿欲散尽家财,招募四方义士,再发矫诏,号召天下英雄共讨董贼”
在董卓身边“卧底”的日子,他并非虚度。
他疯狂地刺探着董卓的底牌,而探知的结果令他背脊发凉:
吕布那非人的勇武,西凉铁骑与并州狼骑合计五六万精锐骑兵,那一万多名上马能骑射、下马能步战的飞熊军死士,还有二十余万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的步卒……
更别提洛阳百年积累的如山钱粮、堆积如山的兵甲器械。
这庞然大物,绝非他一己之力能撼动。
唯有汇聚天下诸侯之力,方有一线渺茫生机。
“散尽家财?”
曹嵩抚摸胡须的手指一顿,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心中忍不住暗骂一声“败家子”
这几乎是釜底抽薪。
万一讨董不成,大军溃败,家底掏空,那可真就再无翻身之日。
正是得益于他这位老父亲深谙“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处处留有后手。
历史上的曹操才能在一次次败光家底后,又能从家里要到钱,东山再起。
曹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忧虑,沉稳开口:
“资少恐难成大事。陈留此地,有一位孝廉卫弘,为人疏财仗义,其家资巨富,乃本郡首屈一指的豪商。
若能得他鼎力相助,此事方有可为。”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殷切的眼神,缓缓道:“至于为父……再助你钱一千万,粮草三万石。”
三万石粮草,曹操心头一震。
这足够一万大军饱食两个月,若用于出征行军,省着点也够支撑月余了。
这恐怕是家里能拿出的极限了吧?
他有些沉重地点点头:“也好。”
此刻的曹操尚不知曹家真正的底蕴,更无法想象,数年后当父亲曹嵩携巨资,数亿钱前往兖州投奔他,却在徐州遇害时,他才知道父亲今日的“资助”,不过是九牛一毛。
“对了,阿瞒”
曹嵩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一旁紫檀木的书架前,从一个雕花木匣中取出一封帛书
“你有一位平原县的旧友,名叫刘备刘玄德,给你寄来了一封信。”
他将信递过,信封上墨迹清晰:“刺董义士曹孟德亲启”。
“刘备刘玄德?”
曹操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莫非是那位在黄巾之乱中屡立战功的刘玄德?”
他记得此人,作战勇猛,颇有军略,可惜出身寒微,屡遭排挤,只落得个平原县令的小官。
“应该是吧”曹嵩忙着挣钱,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既是写给你的,为父未曾拆阅。”
曹操接过信,小心地拆开封泥,展开帛书,借着明亮的烛光,缓缓念出上面的字句:
“孟德兄台鉴:
闻公刺董之事,备心潮激荡,如闻惊雷。料兄必返陈留,聚义旗,誓讨国贼。
兄以天下为己任,独闯龙潭,真乃顶天立地之英雄。
董贼暴虐,天人共愤,备虽身居平原小县,位卑职微,然身为中山靖王之后,汉室宗亲,岂能坐视?
恨不能即刻仗剑相随,效犬马之劳于兄前,若蒙兄不弃,备当率关、张二弟之勇,倾尽微薄之力,与兄戮力同心,共扶汉室江山。
平原县令刘备 顿首”
“好,好一个刘玄德。”
曹操念罢,猛地一拍案几,脸上阴霾尽扫,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喜和一种“天下英雄,所见略同”的知己之感。
“真乃吾之知己也,竟能料定我必回陈留,且在此举义”
他激动地在厅中踱步,只觉得一股豪情直冲胸臆。
曹嵩却捻着胡须,眼中充满了惊讶与深思。
这平原县令刘备……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如此精准地预判儿子的行踪和下一步动作?
这份洞察力,绝非寻常小吏所有。
“天助我也”
曹操停下脚步,眼中精光四射
“既有此等英雄响应,事不宜迟。父亲,当连夜邀请卫弘先生过府,共商大计。”
酒宴迅速布置起来。
等待的间隙,曹操心中难免忐忑,他凑近父亲,压低声音问道:
“父亲,依您看……卫弘先生……能捐多少?”
毕竟是要人家平白拿出真金白银,他实在缺乏底气。
曹嵩看着儿子患得患失的样子,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瞒勿忧。卫弘贤弟为人慷慨,且其孝廉之身,还是为父当年举荐的。
这份情谊,他定会铭记于心。此番投资,他必不会吝啬,所出钱粮,绝不会少于为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另外,立刻派人星夜兼程,去谯县老家,将你那些同宗兄弟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人全都召来。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们个个弓马娴熟,勇力过人,有他们相助,你方能如虎添翼”
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身着华贵锦袍、年约四旬、体型富态的圆脸胖子在仆从引领下匆匆步入厅堂。
他面皮白净,一双眼睛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正是陈留巨富卫弘。
曹操立刻收敛心神,迎上前去,亲自担任话事人,将刺董逃亡、董卓暴行、天下汹汹之势,
以及自己欲举义兵、发矫诏讨贼的谋划,条理清晰、慷慨激昂地讲述了一遍。
最后,他对着卫弘深深一揖,言辞恳切:
“今汉室无主,董卓专权,欺君罔上,荼毒生灵,天下切齿。
操欲力扶社稷,扫除奸凶,然恨力薄才疏,独木难支。
久闻公乃忠义之士,胸怀家国,敢求公助一臂之力。”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金主爸爸,打钱。
卫弘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曹操和曹嵩脸上快速扫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他能在乱世中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靠的就是这份精准的眼光和当机立断的魄力。
曹操敢刺董,有胆魄;曹嵩背景深厚,有资源,再加上曹嵩的举荐之恩……这笔投资,值得下重注。
“好。”
卫弘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带着商贾特有的豪气
“吾早有此心久矣,只恨未遇明主英雄。今孟德既有此擎天壮志,扶危济困,卫弘愿倾力相助。
助钱两千万,粮草五万石。另奉上精铁打造之环首刀五千柄,助义士杀敌。”
他报出的数字斩钉截铁。
这虽然是他个人资产的十分之一,但足以武装起一支两万人的精锐之师。
当然,这远非卫家的全部,作为陈留郡首屈一指的豪族,整个卫氏宗族的财富,十倍于此也拿得出来。
“好。好。好。”
曹操大喜过望,连道三声好,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三千万钱,八万石粮草,五千柄环首刀。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他心中募兵两万、西向讨董的蓝图,瞬间有了坚实的根基。
“阿瞒”
曹嵩适时提醒,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
“事不宜迟,诏书当连夜发出,驰告四方。
需给各路英雄留出筹备兵、粮、器械、车马的时间。”
他深知兵马远征绝非儿戏,集结、动员、开拔,都需要时间。
此时已是十一月底,陈留地处中原腹心,四通八达,快马加鞭,三五日内消息便可传遍关东各州郡。
“父亲所言极是”
曹操深以为然。
这一夜,曹府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书房内,曹操与曹嵩伏案疾书,笔走龙蛇,将讨董檄文与给各路诸侯的私信一一拟定。
庭院中,下人们和卫弘带来的工匠们更是忙得热火朝天。
火把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木匠们叮叮当当地赶制着招兵的榜文木牌。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木屑味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
“你等三人一队,一人双马,昼夜兼程,赶赴北平太守公孙瓒处。”
“你等,速去渤海郡守袁绍处。”
……
“你等,务必尽快送达平原县令刘备处。”
曹操亲自点派信使,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
二十余队精锐骑兵,带着承载着希望与战火的矫诏和信件,在沉沉夜色中,如同离弦之箭,从陈留城门飞驰而出,奔向大汉的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