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硅之盼
魏明远从订货会回来,心里就像被老槐树下的藤蔓缠得密不透风。
刘经理提过的神秘人,让他按捺不住想追问,又怕太过急切扰了对方节奏。
这份两难,让他总对着办公桌上的绿硅资料发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冶炼”二字,焦灼丝丝蔓延。
一个月里,他给刘经理打了三次电话。
每次话到嘴边都绕开“神秘人”,转而絮絮叨叨邀对方来厂考察,说车间的新变化、工人的冲劲。
挂了电话,他又忍不住笑自己,这哪是邀请,分明是借着由头找存在感,软磨硬泡的心思藏都藏不住。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天,魏明远正整理一份泛黄的《硅石纯度检测标准》,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他几乎是弹起身抓起听筒:“喂?”
“魏厂长吗?方便吗?”刘经理爽朗的声音撞进耳朵,“我明天就去你们厂,给你捎个惊喜。”
魏明远的心“咚”地一跳,连忙追问:“什么惊喜?是砂轮厂的订单有眉目了,还是……”
“明天你就知道了。”听筒里传来神秘的笑音,紧接着便是忙音。
他捏着听筒愣了几秒,目光飘向窗外。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老槐树叶蔫蔫地耷拉着,阳光洒下的光斑晃荡不定,正合了他七上八下的心思。
魏明远攥着绿硅资料,指尖把“冶炼”二字摩挲得发亮,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只盼着刘经理的消息能早点来,给这难熬的等待、给厂子的绿硅之路,添上实打实的盼头。
“不管啥惊喜,先把厂子收拾利索。”他嘀咕着起身,快步找到车间主任李建国:“不用大动干戈,重点把冶炼炉周围清干净,工具归置整齐,别让来人看了笑话。”
下午的班子会上,魏明远指尖带着激动的微颤,抛出“高薪聘专家”的想法:“咱们工人跟着厂子熬了这么久,绿硅是条好路,但没专家领着就是摸黑走路。专家来了,待遇给足,吃好喝好住舒心,留住人更要留住心,才能学到真技术!”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在场的人都动了容。
副厂长率先点头:“魏厂长说得对,只要能把绿硅搞成,咱们舍得投入!”
会议室里的期待像升腾的热气,裹着对神秘专家、对绿硅产品的憧憬,连空气都变得滚烫。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着一层浅灰。
厂区宿舍外的老槐树没醒透,叶子纹丝不动地垂着。
魏明远不到六点就醒了,翻来覆去再无睡意,索性套上袖口磨出毛边的工装外套——这是去年冬天在车间盯生产时蹭的,他没舍得换,总觉得带着工人的温度。
昨晚摊在桌上的绿硅冶炼成本表,此刻还在脑子里转,红笔圈住的“硅石采购价”“石油焦损耗率”,像根细弦绷在心上。
“魏厂长,这么早?”传达室的老张正弯腰开铁门,铁闩摩擦发出“吱呀”的旧响,“您这是心里装着事,觉都没睡安稳吧?我凌晨起夜,还看见您办公室的灯亮着。”
魏明远咧嘴笑了笑,眼角细纹挤在一起,带着几分憨厚:“可不是嘛,等着人来,总怕漏了什么细节,心里不踏实。”
他脚步轻快地往车间走,鞋底踩在空旷的水泥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惊喜敲着前奏。
昨天特意叮嘱李建国“别太折腾”,可刚到车间门口,魏明远就停住了脚。
原本堆在墙角的废钢料被码成齐整的方块,棱角分明;地上的油污用碱水擦得发亮,倒映着头顶的灯光。
最让他惊喜的是冶炼炉,外壳的旧锈被砂纸磨掉一层,露出暗银色的铁皮,炉口边缘的耐火砖缝隙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李建国正蹲在炉边,手里拿着小刷子往管道接口处刷防锈油,橘红色的油液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笑得灿烂:“魏厂长,您来啦?这管道我又查了三遍,密封圈都换了新的,不漏气,昨天涂的防锈油也渗进去了,保准没问题。”
魏明远走过去,指尖敲了敲炉壁,冰凉光滑的触感让他心里一暖:“老李,辛苦你了。其实也不用这么仔细,可我总想着,这炉子就是咱们厂的脸面,不能让人看轻了。”
李建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掌心纹路里还嵌着油污,笑得格外实在:“您放心,咱车间的人都盼着这事儿呢!昨天小王还跟我说,要是绿硅能搞成,他就能多挣点,给儿子报个数学补习班。”
两人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嘀——嘀——”两声,打破了厂区的宁静。
魏明远心里“咯噔”一下,脚步立马快了起来,往厂区门口走,连李建国在后面喊“我也去看看”都没听见。
风从耳边掠过,带着老槐树的叶子簌簌作响,他只觉得心跳得飞快,连呼吸都有些发紧——那会是他盼了一个多月的神秘专家吗?
到了门口,一辆银灰色轿车正缓缓往里开。
车窗降下,副驾驶座上的刘经理探出头,还是那身藏青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笑着朝他挥手:“魏厂长,让你久等了!”
车停稳后,刘经理先下车,绕到后座拉开车门。
魏明远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紧紧盯着那只手。
从车上下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半白却梳得整齐,穿件米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腕上一块旧手表擦得锃亮。
手里拎着个黑色帆布包,包带磨得发白,可他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沉静,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沉稳劲儿,像老槐树下扎根多年的石头。
“魏厂长,给你介绍下,这位是陈砚秋陈工。”刘经理拍了拍陈砚秋的肩膀,笑容里满是得意,“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惊喜’——陈工可是冶炼绿硅的老专家,以前在省研究所干了二十年,牵头绿硅项目,手里攥着真技术!后来所里出了泄密事件,项目停了,他才闲赋在家,多少厂子高薪去请都没请动!”
魏明远赶紧上前,伸出手,掌心因紧张微微发潮,声音都带着几分颤音:“陈工,您好您好!我是魏明远,早就盼着您来呢!您能来,相当于给我们指了条明路啊!”
陈砚秋握住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声音平和得像秋日的湖水:“魏厂长客气了。我听刘经理说,你们厂想搞绿硅,态度实在,没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我在家闲了大半年,也想找个踏实的地方接着干——搞冶炼跟养孩子似的,每个细节都不能差,总得找个认真的班子一起干,心里才踏实。”
他没多寒暄,目光已经越过魏明远,落在车间方向,眉头轻轻蹙了下:“咱们先去车间看看冶炼炉?绿硅冶炼的核心就在设备和温度控制,得先摸清底子,后续的活儿才好展开。”
“哎,好!您这边请!”魏明远赶紧侧身引路,脚步轻快了几分。
走在前面时,他忍不住偷偷回头看,陈工正认真观察着厂区环境,目光扫过路边整齐的工具架,又落在墙上“质量第一”的标语上,眼神里没有丝毫轻视,心里那点紧张渐渐散了。
到了车间,陈砚秋径直走向冶炼炉,没等魏明远开口,就弯下腰盯着炉口的耐火砖看了起来。
他伸出手指在砖缝处轻轻划了划,又起身绕到炉子侧面,目光落在墙上的温度记录表上,眉头微蹙,手指点了点某个波动较大的数值:“这炉子用了多少年了?最近一次检修是什么时候?温度曲线波动有点大。”
“这炉子用了五年,上次检修是三个月前,换了炉底耐火砖,查了管道,没想到温度还是不稳……”魏明远凑过去解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像个没考好的学生。
陈砚秋点点头,在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下,盯着屏幕上的数据看了会儿,转头问:“你们之前试过冶炼绿硅吗?有没有做过小批量试验?”
“以前没敢正经试,就零星摸索过两次,勉强做出过98.5%的纯度,可参数忽高忽低,还浪费了不少原料。”魏明远声音低了几分,带着愧疚,“后来没专家指导,就不敢再动了,生怕瞎试弄坏炉子,寒了工人的心。”
陈砚秋没说话,蹲下身看着炉子底部的进料口,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敲,金属碰撞的“笃笃”声在车间里格外清晰:“我在研究所时,有次就是因为进料口设计不当,原料堵了三个小时,一炉料全废了,连炉壁都受了损,所以对这些细节格外在意。搞冶炼,有时候差的就是这一点细节。”
李建国在旁边攥着小刷子,忍不住插了句:“陈工,您看这炉子还行吗?能不能用来冶炼绿硅?要是不行,我们就凑钱换设备。”
陈砚秋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慢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炉子底子还行,不用换,就两个地方得改。一是进料口口径太小,绿硅原料细,流动性差,容易堵;二是温度控制系统精度不够——绿硅冶炼得精确到±5c,差个十度八度,成品纯度就从99%降到95%。我之前做试验就吃过这亏,当年就是因为温控核心参数泄露,项目才停的,所以对这些关键细节格外上心。”
魏明远心里一紧:“那改动起来麻烦吗?需要多久?”
“不算麻烦,主要是换进料口配件,升级温控系统传感器。”陈砚秋目光落在冶炼炉上,盘算着步骤,“配件到位的话,三天就能改好。改完先做小批量试验,按硅石70%、石油焦30%的比例配料,摸清楚参数再慢慢调整。”
听到“三天就能改好”,魏明远脸上的笑意浓了,眼角细纹都舒展开了:“太好了!配件的事您放心,我今天就联系供应商,多付加急费也得让他们尽快送过来!”
陈砚秋点点头,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笔记本,边缘已经磨损。
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数据、公式和温度曲线:“这是我以前在研究所做绿硅冶炼的笔记,有原料配比、温度参数,还有出硅时的注意事项。你们先看看,熟悉下基本流程,能少走弯路。”
魏明远赶紧双手接过来,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心里涌上来一股暖流。
翻到某一页,他停下了——上面贴着张旧照片,照片里是台小型冶炼炉,炉口冒着淡淡白烟,陈砚秋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装绿色晶体的试管,笑容格外真切。
“谢谢您,陈工!有这个笔记,我们再也不是两眼一抹黑了!”他轻轻摩挲着照片,语气里满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