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杭州城那日,天空湛蓝如洗,人间烟火被远远抛在脚下,最终缩成模糊不清的墨点。三道光虹——一白、一青、一玄——并未在凡间做任何停留,仿佛要彻底割裂与那段尘世过往的所有联系。他们穿过层层云海,越飞越高,直至下方的山川河流都化为地图上蜿蜒的线条,最终没入一片凡人绝迹、连飞鸟都罕至的九天云虚之中。
小玄引领着她们,最终停留在了一片不可思议的所在。
这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山洞或秘境,而是一座悬浮于万丈云海之上的孤绝峰峦。峰顶平坦开阔,仿佛被天神一剑削平,其上并非光秃岩石,反而生着柔软的、闪烁着淡淡灵光的茵茵绿草,间或点缀着几株从未见过的、晶莹剔透的花树,幽香袭人。一道纤细的灵泉从峰顶一侧的石隙中汩汩涌出,汇成一弯浅池,池水清澈见底,弥漫着浓郁的灵气,随后又化作更纤细的瀑布,悄无声息地泻入下方无边的云海之中。
这里,仿佛是世界尽头之外的桃源。放眼望去,只有浩瀚无垠、翻滚不休的云之海洋,日出时被染成金红,日落时又化作瑰丽的紫霞,入夜后,星河低垂,璀璨得仿佛伸手便可摘取星辰。永恒的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唯有风声掠过峰顶的呜咽,以及那灵泉流淌的泠泠清音。
最初的时光,在这极致的美景中,却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
小白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峰顶最边缘那块光滑的、被云雾常年缭绕的巨石上。她褪去了凡间妇人的钗裙,换上了一身素净至极的白衣,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化入这云海之中。她望着下方变幻莫测的云层,目光空茫,没有焦点。千年修行的定力,让她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一种情感剧烈燃烧后留下的、无边无际的灰烬般的枯寂。
她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悼念,悼念逝去的丈夫,悼念那无法相认的儿子,悼念那段她曾倾尽所有去拥抱、最终却必须亲手埋葬的凡尘岁月。数十年的光阴,于她漫长的生命不过一瞬,却沉重得胜过之前千百年的修行。她不言不语,不悲不喜,只是坐着,与这亘古的天地一同呼吸,却又格格不入。
小青和小玄默契地守护着她,给予她绝对的空间,却又寸步不离地守在这孤峰之上。
小青变得异常安静,往日的跳脱泼辣收敛了许多。她不再大声喧哗,只是时常抱膝坐在离小白不远不近的地方,咬着唇,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姐姐的背影,里面盛满了无处发泄的心疼和担忧。她有时会烦躁地拔出剑,对着翻腾的云海狠狠劈出几道凌厉的剑气,将云层撕裂又看着它们缓缓愈合,最终也只是悻悻然地还剑入鞘,回到原地,继续沉默地守着。
小玄则更像是化作了这座孤峰的一部分。他时常在一块较高的岩石上静坐入定,周身妖力内敛如深海,气息与这云顶秘境融为一体,警惕地感知着方圆千里的一切风吹草动,确保没有任何事物能来打扰姐姐的静默。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小白身上,那深邃的眼底藏着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未能护得姐姐周全的淡淡自责。他知道,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哀伤,非药石能医,非言语能慰,只能靠时间这剂最温和也最残酷的药,来慢慢平复。
云海之上的日月交替了不知几百个轮回,峰顶的灵草枯了又荣,那几株奇异的花树花开花落,凝结出如同冰晶般的果实,又悄然融化回灵气。
某一日,一阵格外强劲的山风卷上峰顶,吹得衣袂猎猎作响。一片不知从下方何处山脉带来的、已然枯黄的银杏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不偏不倚,轻轻落在了小白摊开在膝上的掌心。
叶子很轻,边缘卷曲,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金黄色,叶脉却依旧清晰坚韧,记录着它曾经拥有过的鲜活生命。
小白的目光终于动了动,从无垠的云海,缓缓聚焦于掌心这小小的、来自尘世的造物。
指尖传来干燥而脆弱的触感。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
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还不是白娘子,只是一条潜心修炼的小白蛇时,也曾见过这样的落叶。那时,她心中只有大道,无忧无虑。
她又想起了在西湖断桥边,初遇那个慌张又真诚的书生时,心中那片从未有过的涟漪。
她想起来保安堂里弥漫的药香,昏黄灯火下他读书她捣药的剪影,那些细碎平凡的日常,是如何一点点织就她最温暖的梦境。
她想起来他白发苍苍,握着她的手,脸上那满足而安详的笑容,以及最后渐渐冰冷的温度。
她想起来仕林高中状元时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的风采,想起他儿女绕膝时的天伦之乐,也想起他最终平静合目的模样。
极致的甜蜜,噬骨的痛苦,漫长的孤寂,无奈的放手……所有激烈的情感在她心中翻滚、碰撞,最后,却奇异地、缓慢地沉淀下来。
她忽然明悟了。
那数十年的尘缘,并非是她妖生漫长路上的歧途或劫难,而是天地赋予她的、最深刻的一场修行。她体验了至情至性,懂得了爱别离、求不得,最终选择了成全与放手。这一切,无论甘苦,都无比真实地塑造了她,让她不仅仅是拥有千年道行的蛇妖白素贞,更是一个拥有过完整爱恨、经历过俗世悲欢的“人”。
许仙得到了他作为凡人所能企及的全部幸福,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仕林也是如此,平安喜乐,名留青史。
而她,拥有了最珍贵的记忆,和两个永恒相伴、不离不弃的至亲。
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一种不同于她最初幻想的、却更为厚重和真实的圆满。
一滴晶莹的泪珠,终于从她眼角悄然滑落,沿着白皙的脸颊滚下,滴落在枯黄的银杏叶上,悄然渗入。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释然,是了悟,是与过去一切达成和解后的洗涤。
她轻轻松开手,任由那片承载了太多情绪的叶子被山风再次卷起,飘飘荡荡,最终消失在翻涌的云涛之下,回归了它来处的天地。
她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青衣少女几乎是瞬间就跳了起来。小玄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结束了入定。
小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她看到姐姐脸上未干的泪痕,但更看到的,是那双恢复了神采的、如同被云海洗净后的星辰般清亮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一片荒芜的枯寂,而是沉淀了沧桑后,重新焕发出的柔和而坚韧的光芒。
“姐姐?”小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
小白走向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真实的、带着淡淡暖意的笑容,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峰顶积年不散的寒意。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她轻声道,“我没事了。”
小玄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确认那其中的阴霾真的散去了,才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姐姐,你想通了就好。”他低声道。
“嗯,”小白点点头,目光扫过这云顶仙境,又看向他们,“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三姐弟,终于又像最初在洞中修炼时一样,在一起了。”
小青立刻跳起来,挽住她的胳膊,脸上重新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就是!姐姐,以后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天上地下,再没人能管我们!我们可以去看北海的极光,可以去南海抓最大的鱼!小玄,你说是不是?”
小玄看着终于彻底恢复活力的小青和眼中重现璀璨光彩的小白,那俊美面容上,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淡却真实愉悦的弧度。他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而可靠:“嗯。姐姐想去何处,我便护你们去何处。天地之大,皆可去得。”
沉重的过往终于被彻底放下,化为内心深处一枚晶莹的、不再刺痛的琥珀。前路变得无比开阔,充满了未知与自由的光彩。
三妖的身影并肩立于云海之巅,白衣清冷,青衣灵动,玄衣沉稳。清风拂过,带起他们的衣袂发丝,与翻涌的云涛共舞。他们身后是璀璨的星河,脚下是苍茫的云海。
他们的故事,从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的人间情爱,最终回归到了妖族本源的长生与逍遥。只是,这份逍遥,早已不同于最初的懵懂无知。它历经了尘世的淬炼,沉淀了岁月的重量,融入了守护的誓言,也拥有了彼此之间永恒不变的、比血缘更深的羁绊。
云外千年,于他们而言,或许真的只是弹指一瞬。
而在这一瞬之后,等待着他们的,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无边无际的、广阔而自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