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弃马步行，悄无声息地穿过一片枯死的槐树林，那座传说中的“城西废园”——实则为前朝某位获罪亲王废弃的别院，便赫然矗立在眼前。
时值正午，本该是一日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然而这片荒废已久的建筑群，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阴森之中。高耸的围墙早已坍塌大半，露出里面参差错落、破败不堪的殿宇楼阁。枯藤如鬼爪般缠绕着倾颓的梁柱，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断壁残垣，却掩不住那股从岁月深处弥漫出来的腐朽气息。寒风穿过空荡的窗棂和破洞的屋顶，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几只乌鸦停在光秃秃的树杈上，用血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哑难听的啼叫，更添几分不祥。
即便是久经案场的顺天府衙役们，此刻也不禁感到头皮发麻，握着铁尺锁链的手心渗出冷汗，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醒了沉睡于此的某种可怕存在。几名年轻些的衙役更是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紧跟在老王等老捕快身后，眼神惊恐地四下张望。
张绥之与徐舒月并肩走在最前。张绥之目光锐利如鹰，仔细扫视着周遭环境。徐舒月则一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柄上，神情冷峻，凤目中寒光闪烁，全身戒备，如同嗅到猎物气息的猎豹。
“大人，您看！” 张绥之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指着雪地上一处极其模糊、几乎被新雪覆盖的痕迹低声道。那并非完整的脚印，更像是什么重物被拖拽而过留下的浅痕，蜿蜒通向废园深处。
“还有那里，”徐舒月眼神一凝，指向不远处一根半倒的廊柱下方。那里，积雪有明显被清扫过的迹象，露出下方黑褐色的土地，旁边还散落着几块新鲜的、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和一小堆灰烬。“有人在此生火取暖，时间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
张绥之点了点头，心中更加笃定：“果然有人在此盘踞！而且人数不少，绝非一两人所为。走，跟着痕迹进去！”
众人愈发谨慎，循着那断断续续的痕迹，深入废园腹地。越往里走，人工活动的迹象越发明显：被踩踏出小径的积雪、偶尔散落的食物残渣、甚至在一处偏殿的角落，还发现了一件被丢弃的、沾着油污的破旧棉袄。
最终，所有的痕迹，都指向了废园最深处一座相对保存完好的殿宇。此殿原本似是王府的家庙或祠堂，虽梁柱倾颓，窗纸破烂，但整体结构尚存。而此刻，从那破败的殿门缝隙中，竟隐隐约约传出了极其微弱的、女子压抑的哭泣声和呻吟声！
“就是这里！” 张绥之眼中寒光一闪，立刻对老王打了个手势。
老王会意，立刻指挥手下衙役和锦衣卫缇骑们悄无声息地散开，从四面八方将这座破庙团团围住，封锁了所有可能的出口。
张绥之与徐舒月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徐舒月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脚，“砰”地一声巨响，狠狠踹在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上！
木门应声而碎！尘土飞扬！
“官府拿人！都不许动！” 徐舒月当先厉喝一声，手持绣春刀，如一道红色闪电般冲入殿内！张绥之紧随其后，拔出腰间佩刀，目光迅速扫视殿内情形！
庙内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只见大殿中央，生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口铁锅，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些什么，散发出一种劣质肉汤的油腻气味。四周地上，胡乱铺着些干草和破烂的被褥。七八名年纪在十三至十八岁之间的少女，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手脚被粗糙的绳索捆绑着，瑟缩在角落里，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正低声啜泣着。她们看到冲进来的官差，先是吓得尖叫，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
而篝火旁，则围着五六个形容猥琐、面带惊惶的汉子。他们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刻被官府突袭，一个个惊得跳了起来，有的慌忙去摸身边的棍棒刀叉，有的则下意识地想往后殿逃跑。
“拿下！” 张绥之毫不迟疑，厉声下令！
“弟兄们！上！” 老王大吼一声，带着如狼似虎的衙役们一拥而上！锦衣卫缇骑们也同时动手，刀光闪动，锁链哗啦作响！
一场短暂的搏斗瞬间爆发。这伙贼人虽然凶悍，但哪里是训练有素的官差对手？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尽数打翻在地，用铁链锁了个结结实实。
“搜！仔细搜查整个庙宇，看看还有无漏网之鱼和受害者！” 张绥之再次下令。衙役们立刻分散开来，对破庙进行了彻底搜查，果然又从后殿一处地窖中，救出了两名被囚禁的少女。
经清点，共擒获匪徒六名，解救被掳少女九名（加上地窖两名）。经初步审讯，这伙人正是近期肆虐京城、制造“狐妖摄女”恐慌的采花淫贼！他们先是散播谣言，再利用大雪夜人迹罕至的时机，用廉价蒙汗药迷晕目标，潜入闺房放下事先准备好的、染成不同颜色的狐狸毛制造恐慌，再将少女掳至此地囚禁淫辱！他们故意选择这处闹鬼的废园作为巢穴，正是利用百姓对“狐仙”的恐惧，无人敢来查探！
得知真相，徐舒月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睁，一脚将那个贼人头目踹翻在地，绣春刀“锵”地一声出鞘半尺，寒光闪闪，厉声道：“一群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在南京时，老娘抓到这等淫贼，都是亲手阉干净了再送交法办！今日便先拿你开刀！” 说着，作势便要挥刀斩下！
“舒月！且慢！” 张绥之急忙上前一步，拦住了她，“国有国法！此等恶徒，自有大明律法定其罪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你我执法之人，岂可擅动私刑？”
徐舒月冷哼一声，虽收了刀，但眼中的杀意丝毫未减。
张绥之转向那被踹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的贼人头目，沉声道：“本官问话，你需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便将你交予徐千户‘亲自处置’！听明白了？”
那头目早已吓破了胆，尤其是看到徐舒月那仿佛真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更是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如捣蒜：“明白！明白！大人请问！小人绝不敢隐瞒！”
“你们用的迷药，是什么来路？可是某种特殊的香料？”张绥之紧盯着他问道。
头目忙不迭回答：“回……回大人！就是……就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蒙汗药，黑市里几钱银子就能买一大包……没什么特别的香料啊……”
张绥之眉头微蹙，继续问道：“德清公主府的林可念小姐，可是你们掳走的？”
头目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但在徐舒月冰冷的目光逼视下，还是老实交代了：“是……是小的们掳的……就在昨夜……三更天左右，在离公主府后街不远的巷子里……我们看她孤身一人，长得又标致，就……就用了药……后来……后来听她迷迷糊糊哭喊，才知道她竟是公主的女儿……我们……我们吓坏了，没敢动她，就把她单独关在后院那间稍微干净点的厢房里，想着……想着找机会敲公主一笔再放人……”
“单独关押？带我们去！”张绥之立刻道。
在头目的指引下，众人来到破庙后院一处相对独立的厢房。房门虚掩着，推开一看，屋内果然空空如也！只有一把翻倒的椅子，地上散落着几段被利刃割断的绳索。而本应在门外看守的两名贼人，竟歪倒在门廊下，裹着破棉袄，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仿佛对外面发生的抓捕行动毫无察觉！
“怎么回事？！”张绥之厉声问道。
一名衙役上前，用力推搡那两名看守。那两人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眼前一大群官差，顿时吓得瘫软在地，语无伦次。
“我们……我们不知道啊……”
“就……就是觉得特别困……靠着墙就睡着了……”
“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就……”
张绥之蹲下身，仔细检查那割断的绳索断口，整齐平滑，显是极为锋利的刀刃所致。他又在冰冷的地面上仔细搜寻，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靠近墙角的一小片地面上。那里，有一小片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灼烧痕迹，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他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地面上，仔细嗅了嗅。一股极其淡雅、却异常熟悉的冷冽香气，混合着灰尘和霉味，钻入他的鼻腔！
是那种香！与钱德昌书房暖炉灰烬中发现的、那未曾燃尽的暗紫色香块，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果然如此……”张绥之站起身，面色凝重，“林小姐是被人救走了。救人者使用了某种特殊的迷香，先放倒了看守，再割断绳索，带走了林小姐。”
他再次逼问那头目：“你们昨夜，是何时何地掳走林小姐的？具体经过！”
头目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回答：“就……就是昨夜三更天（约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在公主府后街那条黑巷子里……我们看她一个人走着，身边好像……好像还有个女的，跑得快，没抓住……我们就用药巾捂了林小姐的口鼻，她挣扎两下就晕了，我们就赶紧抬回来了……”
“三更天？”张绥之敏锐地抓住了时间点，“那时雪可还在下？”
头目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没下了啊。三更天的时候，雪早就停了。地上积了老厚的雪，但天上没下了。我们就是趁着雪停，路上没人，才好动手的。前几天抓那些丫头，也都是瞅着雪停的半夜动手……”
“林小姐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你看清了是女子？不是男子？”张绥之追问。
“这个……天黑，又蒙着药，那女的跑得飞快，没看清脸……但看身形打扮，像个丫鬟……应该是个女的……”头目回忆道。
徐舒月听到这里，开口道：“看来林小姐是被人救走了。救她之人手段高明，用了特殊迷香，行事干净利落。若我所料不差，林小姐此刻应该已经安全回府了。我们速派人去公主府确认一下便是。”
张绥之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灼烧的痕迹和断绳上，沉吟道：“未必。现场所用迷香，与钱德昌案现场发现的香块极为相似，这绝非巧合。林小姐是自行逃脱，还是被另一伙意图不明之人带走，尚难定论。在她安然返回公主府之前，我们的调查，绝不能停止。”
他抬起头，望向破庙窗外那依旧阴沉的天空。风雪虽暂歇，但笼罩在京城的迷雾，却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钱德昌之死、林可念失踪、连环少女被掳案……这些看似独立的事件，背后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它们串联在一起。而那根线的源头，似乎就隐藏在这诡异而昂贵的香料，以及那个救走林小姐的神秘人身上。
“老王，你留下部分人手，清点现场，将一干人犯与受害女子妥善押回府衙，详细录供！徐千户，劳你立刻派人前往德清公主府，确认林小姐是否安然返回。”张绥之迅速下达指令，目光锐利，“其余人，随我继续搜查这废园！我总觉得，这里隐藏的秘密，远不止眼前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