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狱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这片死寂的炼狱中荡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仙骸帝尊那干尸般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肌肉可以牵动以表达情绪,但那空洞眼窝中流转的星辰破灭景象,却骤然加速,如同沸腾的星河。握住断裂黄金战戟的指骨,微微收紧,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恐怖的帝威如同潮水般起伏不定,压在姜狱和雪漓身上,时重时轻,显示出其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打碎……仙界?”仙骸帝尊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冰冷,“无知蝼蚁,可知仙界为何?可知其重几何?凭你区区道宫修为,身负几缕残缺传承,便敢口出狂言?”
它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姜狱的神魂,试图碾碎他那看似可笑的妄想。
姜狱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血,但他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中的火焰未曾熄灭半分。他承受着那恐怖的威压,艰难地开口,声音却异常清晰:
“仙界若为净土,何来黑渊囚笼?若为公正,何须炼仙血池?若为永恒,前辈……又何以沦落至此,与万古死寂为伴?”
他字字如刀,直指核心!
“我所见之仙界,裁决圣殿可随意定罪,巡天司可跨界追凶,视众生如草芥,行不公不义之事!这等仙界,为何打不得?这等秩序,为何碎不得?!”
他的声音在破碎的山谷中回荡,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胸口的巡天镜碎片似乎感应到他的意志,再次散发出微弱的、却坚定不移的琉璃光晕。苦海深处的断剑悲鸣与骨灯火光也与之呼应,共同对抗着那浩瀚的帝威。
仙骸帝尊沉默了。
那沸腾的星河景象在它眼窝中缓缓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的……疲惫与追忆。
良久,那冰冷的意念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杀意,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伶牙俐齿的小子……”
“……汝之所言……与当年一人……颇为相似……”
它的意念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彼时……吾亦曾坚信……仙界当为万灵超脱之地……当执掌秩序,维护公正……”
“……然……‘祂’出现了……”
仙骸帝尊的意念中,第一次透露出一种清晰的、刻骨铭心的忌惮与……恐惧?
“……‘祂’非生灵,非死物,乃规则之化身,乃天道之……阴影。‘祂’要的,非毁灭,乃‘同化’。将万物,将万灵,将一切法则,皆纳入‘祂’既定的轨迹,抹杀一切变数,成就‘祂’所谓的……完美永恒。”
“……仙界……不过是‘祂’实现永恒蓝图的第一块……试验田,亦是……最大的囚笼。”
姜狱和雪漓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仙骸帝尊口中的“祂”,难道就是导致远古大劫、巡天镜碎、镇狱者陨落的幕后黑手?是星殒之盘景象中那拍碎巡天镜的阴影巨手?是古塔记录中那“睁开的眼睛”?
“前辈……是因反抗‘祂’,才……”姜狱试探着问道。
仙骸帝尊那干枯的头颅,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动作僵硬得如同锈蚀的机关。
“……败了……一败涂地……”
“……吾之道则被污染,仙躯被侵蚀,神魂被撕裂……最终……只能借这炼仙血池之力,苟延残喘,以无尽血食与魂灵,延缓最终的‘归化’……”
“……此地……名为炼仙,实为……囚禁吾之牢笼,亦是为‘祂’……筛选、提纯‘养料’之所……”
真相,如此残酷!
这所谓的炼仙血池,这伪装的仙境,并非仙骸帝尊主动营造的猎场,而是“祂”用来囚禁、消磨这位反抗者,并同时榨取黑渊中“不合格”生灵能量的双重陷阱!紫胤所在的巡天司,恐怕就是“祂”在现今仙界的代理人之一!
“那‘祂’……究竟是谁?”雪漓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仙骸帝尊空洞的眼眶转向她,意念中带着无尽的苍凉:
“……不可言……不可想……凡念及‘祂’之真名,必被感知……汝等……还不够资格知晓。”
它重新将“目光”投向姜狱。
“……小子,汝欲碎仙界,可知欲碎之仙界,早已非真正之仙界,不过是‘祂’之玩物傀儡?”
“……汝之反抗,在‘祂’眼中,或许……与吾当年一般可笑。”
姜狱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即便可笑,也要做。”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那帝尊骸骨,“若因敌人强大便放弃反抗,与那些沉沦血池、麻木待宰的灵魂何异?前辈当年,不也曾奋起抗争过吗?”
仙骸帝尊周身那死寂的帝威,再次波动起来。那断裂的黄金战戟上,隐隐有黯淡的金光流转。
“……有意思……”
“……汝身上汇聚的因果……镇狱,巡天,黑渊,归墟……甚至还有一丝……连吾都看不透的变数……”
“……或许……汝真的能……掀起一些……不一样的浪花?”
它的意念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投资的意味。
“……蝼蚁,吾可以不再视汝为血食……”
“……甚至……可以告知汝离开此地,避开巡天司耳目的方法……”
“……但,需与吾……做一个交易。”
交易?
姜狱心中一凛,与这等古老恐怖的存在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什么交易?”
仙骸帝尊那干枯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姜狱怀中的巡天镜碎片,以及他苦海深处那断剑与骨灯的虚影。
“……他日……若汝真能触及仙界核心,窥见‘祂’之冰山一角……”
“……需以巡天镜碎片……映照‘祂’之形!”
“……需以镇狱之力……撼动‘祂’之基!”
“……需以黑渊之名……宣告反抗!”
它的意念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狂热?
“……将此讯息……传递给……依旧在黑暗中挣扎的……其他‘火种’!”
“……告诉它们……‘仙骸’……未死!‘反抗’……未绝!”
姜狱心中震动。这交易,并非索取,而是一种……托付?一种将希望寄托于未来的传承?
“为何选我?”他沉声问道。
“……因为汝……一无所有……故而……无所畏惧。”
“……因为汝之道路……与‘祂’设定之轨迹……截然不同。”
“……因为……吾在汝身上……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性’。”
仙骸帝尊的意念带着一种赌徒般的决绝。
“……答应……抑或……现在便化作血食?”
没有第三条路。
姜狱看了一眼身旁虚弱的雪漓,又感受了一下自身几乎油尽灯枯的状态。拒绝,十死无生。答应,前路虽更加艰险,却至少有一线生机,更关乎到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与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与死寂的空气涌入肺中。
“我答应你。”
没有誓言,没有仪式,只有三个字,却重如星骸。
仙骸帝尊那干尸般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释然?
“……善。”
“……记住汝之承诺……”
“……现在……滚吧。”
它那断裂的黄金战戟再次轻轻一顿。
刹那间,姜狱和雪漓脚下的破碎大地,亮起了一个早已刻画好的、复杂无比的传送阵图!阵图散发出与镇渊神碑同源的苍茫气息!
“此阵……可送汝等至黑渊外层一隅……巡天司……短时间内……寻不到……”
光芒瞬间吞没了两人。
在意识被传送光芒彻底淹没的前一瞬,姜狱看到,那端坐于骨座之上的仙骸帝尊,缓缓抬起了那空洞的眼眶,望向了炼仙血池上空那虚无的、仿佛被某种无形壁垒封锁的“天空”。
一个极其微弱、仿佛自言自语般的意念碎片,飘入他的识海:
“……又一个……纪元……”
“……这次……能成功吗……”
“……老师……”
老师?
姜狱来不及细想,强烈的空间撕扯感便彻底笼罩了他。
当视野再次清晰时,他们已不在那血腥炼狱之中。
眼前,是熟悉的、暗红色的荒凉大地,以及远处那标志性的、扭曲的怪石与枯死的针叶林。
他们回到了黑渊废土的外围。
暂时……安全了。
姜狱扶着几乎虚脱的雪漓,望着这片依旧死寂、却仿佛不再那么纯粹绝望的荒原,心中波澜起伏。
仙骸帝尊,炼仙血池,“祂”的阴影,打碎仙界的誓言……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肩膀上,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来自远古的寄托。
他摸了摸怀中那冰凉的巡天镜碎片,感受着苦海中断剑与骨灯的悸动。
路,还很长。
但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