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奎老师精心策划的家宴,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暂时驱散了寓所周围因过度“静默”而积聚的疑云。吴石家庭“正常”、“和睦”的形象得以巩固,外部监视的压力似乎有所缓解。然而,我和老师吴石内心都清楚,这仅仅是表面上的缓和。真正的核心困境——与“朱枫”同志建立安全联系渠道的难题——依然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头。谷正文对内外联络渠道的严密监控,尤其是对港台贸易线的排查,使得任何常规的、甚至是我们过去依赖的秘密渠道,都变得危机四伏。
被动等待“朱枫”同志的到来,无异于将主动权交给未知的命运。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在看似铜墙铁壁的封锁线上,试探性地敲击,寻找哪怕一丝微弱的回声,确认是否存在一条尚可通行的缝隙。
“不能坐等。”一个深夜,老师在书房中踱步,眉头紧锁,“我们必须知道,在当前的严密封锁下,是否还存在将信息送出岛外的可能,哪怕只是最微弱的可能。我们需要一次试探,一次绝对安全、即使失败也不会暴露我们的试探。”
我(聂曦)立刻明白了老师的意图:“老师的意思是,发送一条测试信息?用无关紧要的内容,通过一个极其迂回、看似偶然的方式发出,观察能否收到预期的回应,以此判断渠道的通畅性和安全性?”
“正是!”老师停下脚步,目光锐利,“这次试探,关键在于‘绝对安全’和‘内容无害’。信息本身不能包含任何敏感内容,甚至不能引起接收方的特别关注;传递方式必须完全脱离我们现有的任何已知关联,要利用看似偶然的、公共的、甚至是敌方也可能使用的信息传递环节,进行巧妙的‘寄生’。”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且需要精密计算的想法。它要求我们像最高明的密码学家和策略家一样,设计一个看似自然发生、实则暗藏玄机的通信事件。
经过彻夜的推演和筛选,一个方案逐渐成型。老师回忆起,近期国防部后勤部门正在与一家位于基隆的、有部分港资背景的船舶修理厂洽谈一批老旧登陆艇的维修合同。这类商业往来属于正常公务,文件流转会经过多个部门,且最终会与港方有通讯联系。这是一个理想的“寄生”载体。
“我们可以利用这份合同的磋商过程。”老师摊开一份流程草图,“在最终敲定的合同附件中,关于某个特定零部件的规格参数上,做一处极其微小的、符合商业惯例的、看似无意的修改。这个修改,按照一套只有‘老家’最高机要部门才能识别的密码规则,对应一个预设的、代表‘测试信号已收到,通道安全’的简单回应指令。信息发出后,我们通过公开渠道,监听这家修理厂与港方后续关于此合同的一份普通确认电文。如果在那份电文中,对应位置出现了我们预期的回应指令,则证明渠道是通的,且对方收到了我们的信号。”
这个方案的精妙之处在于:信息载体是公开的商业合同,传递过程完全合规,内容修改微不足道且合乎情理,即便被最严格的审查,也难以发现异常。而回应信号则隐藏在另一份公开的商业电文中,同样难以察觉。
“这个方案风险极低,但操作精度要求极高。”我仔细审视着方案的每一个环节,“需要确保修改的参数既不起眼,又能被准确识别;需要精准预测并监控到那份特定的回传电文。”
“所以,这次试探,由你全权负责执行,聂曦。”老师郑重地看着我,“你需要以经办参谋的身份,介入到这份合同的后期流程中,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完成那个关键参数的‘微小调整’,并确保合同顺利发出。然后,严密监控基隆厂方与香港的通讯记录(这部分记录在通讯处有存档,你可以以核查合同执行进度为由调阅),等待那个预设的‘回声’。”
“明白!”我深感责任重大。这是一次在刀尖上跳舞的精密操作,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接下来的几天,我以高度的警惕性和耐心,开始执行这项“技术性试探”。我首先以协助处理积压公文为由,主动承担了部分后勤部门的文件协调工作,其中恰好包括了那份登陆艇维修合同的最终审核环节。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我找到了那份合同,仔细审阅了所有技术附件。
在关于“传动轴密封环”的规格参数一栏,我发现了机会。原规格标注为“耐压等级:1500pSI”。根据密码规则,我需要将其中的数字进行微调。我小心翼翼地用极细的笔,将“1500”的最后一个“0”,修改成了一个几乎难以分辨的、略带倾斜的“6”,使其看起来像是书写或打印时轻微的瑕疵,变成了“1506pSI”。这个改动,在工程技术上是完全允许的微小公差范围,绝不会影响合同执行,但按照密码本,它代表了我们预设的测试信号。
修改完成后,我按照正常流程将合同递交上去,没有留下任何异常痕迹。合同很快经过各级审批,发往基隆的船厂。
随后便是焦灼的等待。我每天都会以跟进项目进度为名,去通讯处查阅基隆船厂与香港方面的往来电文记录。时间一天天过去,常规的业务电文不断,但始终没有出现那份包含特定指令的回传确认电文。每一次翻阅记录,我的心都悬在嗓子眼,既期待看到信号,又担心看到任何异常的迹象。
第五天下午,当我几乎要放弃希望时,在一堆关于零部件采购确认的普通电文中,我看到了目标!一份发自香港、致基隆船厂的关于“合同附件三技术参数最终确认”的电文,在列举各项参数时,对于“传动轴密封环耐压等级”一项,赫然写着“确认按 1506pSI 执行”!
出现了!预设的回应指令!
强压下心中的狂喜,我迅速核对了几遍,确认无误。我不动声色地合上记录本,像完成日常工作一样离开了通讯处。
回到寓所,我立刻向老师汇报了这个结果。老师听完,长久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
“好!很好!”他低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振奋,“这证明,即便在如此严密的封锁下,仍然存在极其隐秘的信息传递通道。这条通道虽然效率低下,风险极高,但至少在理论上,是可行的!这为我们接下来接应‘朱枫’同志,提供了一线微弱的希望和重要的参考。”
这次成功的“技术性试探”,其意义远不止于确认了一条可能的信息通道。它更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远方灯塔发出的一闪而过的微弱光芒。虽然光芒微弱,航路依旧凶险,但至少证明了,彼岸仍在,联系未绝。这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的士气,也为下一步更加艰巨的行动,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我们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至少,我们不再是完全盲目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