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德成”杂货铺后堂那间仅能容身的小隔间里,聂曦度过了坐立难安的两天。老徐(徐掌柜)外出打探消息时,他便像困兽般在狭小的空间内踱步,耳朵时刻捕捉着店铺前堂的任何风吹草动;老徐回来时,带来的却多是令人沮丧的消息——南京方面的清洗在持续,风声鹤唳,吴石系统的旧部多有被带走调查的,但关于吴石本人的具体下落和处境,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确切信息。
“追风”这个代号,老徐通过几条极其隐秘的渠道向上查询,也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仿佛这个代号从未存在过,又或者,掌握这条线的人,也出了意外。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和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渐渐淹没了聂曦。他开始怀疑,老师最后的嘱托,是否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为了给他一个坚持下去的念想?抑或,“追风”这条线,在启动前就已经被敌人掐断了?
第三天傍晚,天色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杂货铺提前打烊,老徐神色凝重地回到后堂,对聂曦摇了摇头:“还是没消息。内线说,这次是最高层直接动手,保密局和调查局都插不上手,是侍从室一组和宪兵司令部直接负责,口风极严。吴参谋长……恐怕凶多吉少。”
聂曦的心直往下沉,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近乎绝望的消息,依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至于‘追风’,”老徐叹了口气,“我通过最老的渠道问了,那边回话也很模糊,只说……‘时机未到’,或者,‘线可能断了’。”
时机未到?线断了?聂曦猛地睁开眼,一丝锐利的光芒闪过。这话听起来像是推脱,但细细品味,却似乎又暗含玄机。“时机未到”意味着这条线确实存在,只是目前无法启用?“线可能断了”则更值得玩味,是联络环节出了问题,还是……联络人本身出了事?
不能再被动等下去了!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就算“追风”不出现,他也不能在这安全屋里坐以待毙。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外界的真实情况,需要找到新的突破口。
“老徐,”聂曦直起身,语气坚定,“我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我需要出去一趟,了解情况。”
“太危险了!”老徐立刻反对,“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眼线!你身份特殊,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危险。”聂曦沉声道,“但缩在这里,和坐牢有什么区别?我需要知道敌人到底掌握了多少,需要判断下一步该怎么走。放心,我会小心,只是去一些人多眼杂、容易获取消息的地方看看,比如茶馆、码头,听听风声。”
老徐看着聂曦决绝的眼神,知道劝不住,沉吟良久,才无奈道:“你一定要去,我也拦不住。但必须约法三章:第一,绝对不能去敏感区域,如报馆、机关附近;第二,伪装要到位,言行要谨慎,绝不能与人发生冲突;第三,天黑前必须回来!”
“我明白!”聂曦重重点头。
老徐找来一套半旧的灰色长衫、一顶旧毡帽和一副平光眼镜,帮聂曦仔细装扮起来。镜子里的人,顿时成了一个略显落魄、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普通职员模样,与之前的军人形象判若两人。
第二天上午,聂曦压低帽檐,拎着一个旧布包,如同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小职员,融入了法租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刻意避开繁华的南京路,拐进了四川北路一带相对嘈杂的里弄街区。这里小茶馆、小吃摊林立,三教九流汇聚,是打听小道消息的好地方。
他走进一家名为“悦来”的、人声鼎沸的茶馆,在角落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绿茶,一边慢慢啜饮,一边看似无意地听着周围茶客的闲聊。话题多是物价、生意、家长里短,偶尔也有人压低声音议论时局,但多是泛泛而谈,听不到关于南京方面的具体消息。
坐了一个多小时,一无所获。聂曦并不气馁,付了茶钱,又溜达到附近的码头区。江风凛冽,船只往来如织,苦力、水手、小贩喧闹异常。他靠在江边的栏杆上,目光扫视着人群,耳朵捕捉着零碎的信息。
“……听说北边打得厉害,徐州怕是守不住了……”
“唉,这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妈的,码头查得越来越严了,带点货都提心吊胆……”
依旧是没有价值的信息。聂曦心中有些焦躁,难道真的什么都打听不到?
就在他准备离开,转向另一个区域时,目光无意中扫过江面一艘正在靠岸的小火轮。船舷边,一个穿着藏青色旗袍、外罩米色风衣、拎着一个小皮箱的女子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子约莫三十岁年纪,容貌清秀,气质沉静,在嘈杂的码头上显得格格不入。但让聂曦瞳孔微缩的,是她看似随意搭在栏杆上的左手,纤细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富有节奏的动作,轻轻敲击着栏杆。
那节奏……三短、一长、两短……停顿……再重复。
聂曦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节奏!他太熟悉了!这是他与吴石约定的、最高紧急情况下的单向识别暗号!只有极少数核心成员才知道!这个女子……她在向可能存在的接头人发出信号!
她是“追风”?! 一个女子?
聂曦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震惊,没有立刻上前。他必须确认!这可能是陷阱!他仔细观察着女子周围,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女子下了船,步履从容地朝着码头外走去,似乎对周围的喧嚣浑然不觉,但那只敲击栏杆的手,却始终保持着那种微不可察的节奏。
聂曦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一试。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悄然跟了上去。女子似乎对上海很熟悉,穿街过巷,最终走进了法租界吕班路(今重庆南路)附近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走进了一家名为“沧海书局”的书店。
聂曦在书店外徘徊了片刻,观察确认没有尾巴后,也推门走了进去。书店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顾客在看书。那女子正站在一排书架前,看似专注地挑选着书籍。
聂曦走到她旁边的书架,假装翻书,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而清晰地吐出暗语:“山重水复疑无路。”
女子翻书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同样低声回应,声音清脆而冷静:“柳暗花明又一村。”
暗号对上!
聂曦心中巨石落地,但依旧保持警惕:“春风不度玉门关。”
女子轻轻抽出一本书,答道:“明月何曾是两乡。”
终极暗号全部吻合!她真的是“追风”!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女子迅速低语,“跟我来。”她拿着选好的两本书,走到柜台付了钱,然后自然地走出书店,拐进了书店旁一条更窄的弄堂。聂曦紧随其后。
弄堂深处,女子打开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小门,示意聂曦进去。里面是一个狭窄的楼梯间。她关上门,插上插销,这才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聂曦,伸出手:
“朱谌之。你也可以叫我,朱枫。我等你很久了,‘启明’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