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打着“例行巡查”旗号的官府人马,最终并未深入竹林,只在沁园外围那些更为显眼的庄园别院处盘桓询问了一番,便悄然离去。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意味着这片区域的宁静已被正式打破,沁园这座看似普通的宅院,被纳入官面视野只是时间问题。
影煞与外界的联络愈发谨慎,青衣那边筹备新安全屋的进度则在暗中加速。沁园内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表面的平静下,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紧张。然而,生活仍需继续,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
日子就这样悠悠而过。
月牙儿要满周岁了。
按照民间习俗,孩童周岁需行“抓周”之礼,以卜其未来志趣。若在往常,在玄月教总坛,教主之女周岁,必是宾客云集,盛况空前。但如今,在这隐匿于江南竹林深处的沁园中,一切只能从简,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小满早早便起来,将主院稍稍布置了一番,虽无张灯结彩,却也换了崭新的桌围椅披,在临窗的软榻上铺了块大红的锦缎,权当是抓周所用的“晬盘”。她搜罗了园内能找到的、寓意吉祥又不显突兀的物件:一本《诗经》,一枚小巧的银算盘,一柄未开刃的精致小木剑,一支狼毫笔,一方小小的端砚,还有一盒五彩丝线。
月微尘的身体经过近一年的调养,虽远未恢复旧观,但已能自行缓缓行走片刻,脸色也不再是那般骇人的苍白。他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坐在榻边,看着小满和奶娘忙碌,目光柔和地落在被抱在怀中、穿着一身喜庆红色小袄的月牙儿身上。
小寿星似乎也知道今日不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并不怕生,反而对着注视她的月微尘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
温清玄也应邀前来,他今日未带药箱,只着一身清爽的青衫,更添几分儒雅。他笑着将一本自己亲手誊抄、注解的医书珍本放在了那堆抓周物件之中,玩笑道:“若月牙儿选了这本,将来或可继承我的衣钵,悬壶济世。”
月微尘浅笑颔首,并未多言。他心中对女儿并无特定期许,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莫要再卷入父辈的恩怨纷争之中。
就在小满觉得物件准备得差不多时,月微尘却微微抬手,示意她稍等。在众人略带疑惑的目光中,他缓缓自怀中取出了那枚须臾不离身的阴鱼佩。玉佩温润,色泽深沉,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他将这枚关系重大、蕴含着无数秘密与过往的玉佩,轻轻地放在了那堆象征着世俗前程的物件旁边。
影煞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小满也面露讶异。唯有温清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深意。将这阴佩放入抓周之列,月微尘此举,绝非随意,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试探,或是……对命运的一种叩问。
“开始吧。”月微尘的声音平静无波。
小满深吸一口气,将穿着红袄、如同年画娃娃般可爱的月牙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铺着红锦的软榻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
月牙儿坐在柔软的红锦上,先是好奇地看了看周围注视着她的大人们,然后便被眼前琳琅满目、色彩各异的小物件吸引了注意力。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先是碰了碰那色彩鲜艳的五彩丝线,捏了捏,似乎觉得有趣,但很快便失去了兴趣。
她的目光转向那柄小木剑,小手在上面拍了拍,却没有抓起来。接着,她又摸了摸冰凉的银算盘,拨弄了一下算珠,同样只是短暂停留。
她爬向那本《诗经》,封面精美的图案让她多看了两眼,小手在上面拍了拍,却依旧没有拿起。狼毫笔和端砚也未能让她驻足。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两样东西吸引了。一样是温清玄放置的那本看似古朴无华的医书,另一样,便是月微尘刚刚放下的、色泽深沉、光华内敛的阴鱼佩。
她看看医书,又看看阴佩,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她先是朝着医书爬了过去,小手抓住了书脊。
温清玄眼中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然而,月牙儿并未将医书拿起,她只是抓着它,然后,另一只小手,却异常坚定地、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枚阴鱼佩,将其牢牢地抓在了掌心!
一手医书,一手阴佩!
抓住阴佩的刹那,那玉佩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竟自发地散发出一阵柔和而清凉的气息,那气息并不强烈,却清晰地萦绕在月牙儿的小手周围,与她身上那股天生的平和之气交融在一起,显得无比和谐。月牙儿似乎对这玉佩格外亲近,抓着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只手里的医书,然后抬起头,对着月微尘和温清玄,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满足意味的笑容,仿佛对自己选择的这两样“宝贝”十分满意。
这一幕,让室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抓住阴佩,是否意味着她终究无法摆脱与褚烨、与那段过往的牵连?而抓住医书,又是否预示着她未来将走上济世救人的道路,与温清玄结下不解之缘?
是命运的巧合,还是这天生灵慧的孩子,无意识中做出了最契合她本源的选择?
月微尘凝视着女儿手中那两样物件,心中百感交集。阴佩的异动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并非排斥,而是一种认可,一种共鸣。这枚伴随他历经磨难、关系着他与褚烨纠葛的玉佩,似乎对月牙儿有着天然的亲和。而医书……若能远离纷争,悬壶济世,平安一生,或许,是他对女儿最大的期盼。
温清玄亦是若有所思,他看了看月牙儿,又看了看月微尘,最终目光落在那枚阴佩上,心中对这三者之间玄妙联系的探究之心更重。
小满和影煞等人,虽不明其中全部深意,却也觉得小姐一手抓佩一手抓书的样子,既神奇又可爱,心中默默祈愿,无论未来如何,小姐都能平安顺遂。
抓周礼毕,小满将月牙儿抱起,小丫头依旧紧紧抓着那两样东西不肯放手,最后还是月微尘柔声哄了许久,才勉强将阴佩取下,重新贴身收好,而那本医书,则留给了月牙儿当作玩物。
当日下午,影煞接到青衣通过最紧急渠道传来的密信。信上言简意赅,却字字惊心:
“城北货栈改造顺利,然官府今日起,开始全面核查城内及近郊所有近一年内产权变更、或长期租赁之产业,尤重货栈、仓库及偏远院落。核查文书已下发至各坊。我们的人,暂时应对得当,未露破绽。但风声极紧,恐波及范围将迅速扩大至城外庄园。”
影煞将密信呈给月微尘。月微尘看完,沉默地将信纸置于灯焰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抬眸,望向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已停,夕阳的余晖穿透竹叶,在湿润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美丽,却透着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
官府的核查,终于要从模糊的“巡查”,转向精准的“排查”了。
沁园,还能在这张不断收拢的网中,隐匿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