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收,只余细密的雨脚,如烟似雾。
宫门巍峨,身着浅碧色官服的宫人早已撑着青罗伞肃立迎候。
陆皓凝搭着梁策的手步下马车,湖蓝裙裾扫过水光淋漓的石阶,恍若一片流动的碧波。
刚入宫门,一串清脆的孩童笑声便撞入耳中。
一个裹着杏黄锦袍的小小身影,从回廊那头跌跌撞撞奔来,身后追着几个满面焦急的宫人。
“八殿下慢些!当心脚下湿滑!”
小团子充耳不闻,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望着陆皓凝的方向,咯咯笑着直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
梁策眼疾手快,猿臂轻舒,将那小小的一团稳稳捞入怀中。
“沅儿,不可莽撞。”他语气虽含训诫,眼底却蕴着几分对幼弟的天然宠爱。
三岁的梁沅眨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陆皓凝,忽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攥住了她垂落胸前的一缕青丝。
“姐姐!好看!”孩童的声音清亮无邪,带着不染尘埃的纯真。
陆皓凝尚未回应,一位身着雨过天青色云锦宫装的女子已匆匆行来。
她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清雅如出水芙蕖,眉宇间带着江南水乡般的书卷清气,行走间如携着一缕薄雾清风,气质超然。
“沅儿,休得无礼。”女子向陆皓凝歉然一笑,声音温婉似春水,“王妃见谅,小儿顽劣。”
陆皓凝福身行礼:“湘妃娘娘言重了,八殿下天真可爱,何来无礼之说。”
湘妃伸手欲抱回梁沅,小皇子却扭着身子,小手仍固执地伸向陆皓凝,嘴里嘟囔着。
“姐姐抱!”
梁策挑眉,纠正道:“沅儿,这是六嫂嫂,不是姐姐。”
“嫂嫂抱!”梁沅从善如流,脆生生地改口,黑葡萄似的眼睛眼巴巴望着陆皓凝。
惹得周遭紧绷着神经的宫人皆忍不住低首抿唇,忍俊不禁。
湘妃无奈地摇头,眼中却满是宠溺,只得将梁沅递入陆皓凝怀中。
“这孩子,今日倒是与王妃投缘。”
小皇子一入怀,便好奇地伸出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发间颤动的珠钗,又凑近鼻尖嗅了嗅她身上清雅的香气。
“香!嫂嫂香香的!”他奶声奶气地宣布,引得陆皓凝展颜一笑。
她指尖轻轻刮了下梁沅粉嫩的脸颊,触感柔软。
“八殿下喜欢这香?改日我让人送些制成的香囊到你宫里可好?”
梁沅闻言,欢喜地拍着小手,忽地从自己小小的袖笼里掏出一块被捂得温热的糖块,郑重其事地塞进陆皓凝手心。
“糖!甜!给嫂嫂吃!”
湘妃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孩子…沅儿平日最是护食,连我这个母妃都难得他主动给一块糖呢,看来是真喜欢王妃。”
陆皓凝心中微动,将那块带着孩童体温的糖小心收进袖中,柔声道:
“多谢八殿下赏赐,嫂嫂定会好好品尝。”
梁策在一旁静观,看着陆皓凝与幼弟互动时自然流露的温柔,眼底漫开一片春水柔光。
他上前一步,细致地为陆皓凝理了理被梁沅蹭得微乱的衣襟和斗篷系带,指腹无意间擦过她颈侧的嫩肉,带来一阵微痒。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看来,沅儿与你有缘。”
湘妃闻言,眸光微微一动,似有涟漪闪过,随即又恢复平静,只温言道:
“雨虽小了,风还是凉,王妃莫要久站。”
“宴席将开,我们先告辞了。”
梁策颔首,自然地接过宫人手中的伞,为陆皓凝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
陆皓凝将梁沅交还给乳母,小家伙还有些不情愿,扭着头看她。
辞别湘妃母子,二人沿着湿漉漉的宫道,继续向宴厅行去。
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映着天光,泛起一层幽冷的微光。
脚步落下,溅起细碎的水声,在这寂静的深宫廊庑间显得格外清晰。
行至一处僻静的偏亭,陆皓凝脚步微顿。
雕栏玉砌的亭中,一个孤伶伶的身影凭栏而立。
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一袭素白裙装,如同被遗忘在繁华角落的一抹月光,正凝神望着池中几尾伶仃游弋的锦鲤。
雨丝斜织,勾勒出她清秀却略显苍白的侧颜。
少女眉宇间笼着一层秋霜般的忧郁,连带着亭周环绕的薄薄水汽,都仿佛染上了几分清寒。
“那是四姐梁盼,荣嫔娘娘的女儿。”梁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这位四公主在宫中仿佛一抹淡影,生母位分不高,圣眷稀薄,存在感便也微弱,平日里鲜少与人往来,惯常独来独往。
陆皓凝若有所思,目光掠过亭中人影,又扫过亭外凋残半尽的荷塘。
她指尖在梁策温暖的掌心轻轻一捏,声音柔和。
“我去打个招呼。”
梁策挑眉,眸中浮现起不赞同的暗影,提醒道:
“她性子孤僻冷清,向来不喜与人交往,何必自讨没趣?”
陆皓凝缓缓松开他的手,指尖细致地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正因如此,才更该去。”
言罢,她步履从容,径直向那雨幕笼罩下的孤亭走去,身影融入那片灰蒙蒙的水色天光之中。
“四公主金安。”陆皓凝于亭前石阶下站定,依礼福身。
亭外的雨气挟着秋日的凉意氤氲而入,沾染了她微垂的眼睫。
她语声温润,关切道:“雨气湿寒,公主独自在此久立,还当珍重,慎防着了凉气。”
梁盼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她眼中先是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诧异,但转瞬便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疏离,如同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
“睿王妃有事?”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拒人千里的凉意,比亭外的秋雨更冷几分。
陆皓凝并未因这明显的冷淡而退缩,唇角反而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早闻公主殿下琴艺精绝,妾身心向往之,一直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向公主请教一二。”
她语气诚恳,不卑不亢。
梁盼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直直刺向陆皓凝,带着毫不客气的审视意味。
“王妃何必虚与委蛇,说这些场面话?你我素昧平生,井水不犯河水,突然上前搭话,究竟所为何事?”
她的话语尖锐,如同利刃,轻易便挑破了那层薄薄的客套纱幔,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陆皓凝迎上她审视的视线,不闪不避,眼神清澈坦荡,宛若山间清溪。
“或许,”她声音放缓了些,“只是远远望见公主一人独处,形单影只,想必偶尔也会觉得寂寞。”
“寂寞?”
梁盼像是听到了什么极荒谬的笑话,唇边逸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讥诮。
“这深宫重重,殿宇深深,朱墙之内,谁人不是画地为牢?谁又不寂寞?”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具穿透力,紧紧锁住陆皓凝,仿佛要看清她皮囊下的真实意图。
“倒是王妃你,秋猎那日,奋不顾身扑救七妹,又是意欲何为?”
梁盼的语气愈发尖锐,直白逼人,让陆皓凝微微一怔。
“是为了讨父皇欢心?博取贤名?还是精心设计的一场戏,做给该看的人看?”
然而在那咄咄逼人的表象之下,陆皓凝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更深沉的情绪。
“七妹性子单纯,不谙世事,最容易被人利用,轻信于人,可我,”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却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