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周山湄换上了姨娘规制的素净衣裙,料子是半新的雪灰色细布,仅在裙角绣着几片稀疏的竹叶。
她对镜理好最后一处衣褶,又将鬓间那支素银簪子扶正,这才牵起女儿的小手,缓步走向正院。
陆皓凝的小手在她掌心微微一动,她仰起脸,那双清澈眸子里带着懵懂的不安。
周山湄指尖轻轻收拢,在女儿细嫩的掌心按了按,似是无言的安抚。
正厅里,柳平芜早已端坐主位,一身绛紫色织金襦裙衬得她面色愈发矜贵沉肃。
她冷冽的目光扫过阶下这对母女,如同审视两件不合时宜的器物。
那眼神里的寒意,比清晨的露水更冻人三分。
“既入了陆府的门,就要守陆府的规矩。”
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冷冷回荡。
“是,夫人。”
周山湄垂首敛目,恭敬地行了个周全的礼,指尖悄然在女儿掌心轻捏了一下。
陆皓凝立刻学着娘亲的模样,小身子微微前倾,行了个尚显稚拙的礼,细声细气地道:
“凝儿见过母亲。”
柳平芜身旁侍立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儿,身着鲜艳的绯色云锦襦裙。
正是陆府嫡出的大小姐陆归芸。
她瞧着阶下穿着寒酸的陆皓凝,小嘴一撇,脆生生的声音里满是骄矜与排斥。
“谁是你母亲!我娘才没有你这样的野孩子!”
“芸儿!”
坐在一旁的陆无涯眉头紧蹙,低声呵斥,却在柳平芜淡淡瞥来的目光中,薄怒瞬息消散,语气软了下来。
“凝儿是你妹妹,你们日后要和睦相处才是。”
陆皓凝眨了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似乎并未被那“野孩子”三字刺伤。
她忽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露出里面一块晶莹的琥珀色糖块,边缘因怀揣已久略有些融化。
她怯生生地向前递了递,声音软糯:“姐姐吃糖吗?从金陵带来的,可甜了。”
陆归芸被那糖块吸引,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接,却被柳平芜一把攥住了手腕。
“放肆!”柳平芜的声音冷得像冰,“外头来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
她嫌恶的目光扫过那糖块,如同看着什么污秽之物。
陆皓凝的手僵在半空,举着那孤零零的糖块,小嘴微微扁起,眼眶迅速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珠滚落。
那副委屈又倔强的模样,让陆无涯心念一软。
他起身,几步走到小女儿面前,伸手接过那块被嫌弃的糖,径直放入口中。
甜意在舌尖化开,他俯身,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温言道:
“确实很甜,凝儿乖,爹爹带你去瞧瞧你的新住处。”
自此,周山湄便在陆府落了脚,顶着“周姨娘”的名分。
陆皓凝也成了府中名义上的二小姐。
表面看去,她们这对曾漂泊无依的母女,终是攀上了官宦门庭的枝头,有了遮风避雨的屋檐。
但府中稍有眼力的下人都知道,主母柳平芜对这对半路闯入的母女,恨意早已刻入骨髓。
明里的规矩束缚,暗处的刁难苛待,悄无声息地缠绕着她们居住的那个偏僻清冷的院落。
日复一日,从未间断。
一日,寒风萧瑟,陆皓凝摸着身上那件半旧的葱绿小袄,又想起嫡姐身上那流光溢彩的绯色云锦。
她仰着小脸,不解地问:“娘亲,为什么姐姐的裙子总比凝儿的鲜亮好看?”
周山湄心口一涩,忙将女儿小小的身子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因为凝儿穿什么都好看。”
“那为什么爹爹不常来看我们?”
“因为爹爹公务繁忙。”
她捧起女儿的小脸,望进那双澄澈懵懂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郑重叮嘱。
“凝儿乖,要记住,在这府里,凡事多留个心眼。”
“若有人给你吃食点心,必得先问过娘亲。”
“若有人唤你去何处玩耍,也定要先告知娘亲,可记住了?”
陆皓凝懵懂地点点头。
看着娘亲微红的眼眶,她伸出小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周山湄眼角那点未及滴落的湿意,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与坚定。
“娘亲不哭,凝儿会乖的。”
……
铜镜昏黄的镜面模糊映出两道相依的身影。
陆皓凝为母亲绾好最后一缕散落的青丝,动作轻柔。
周山湄安静地坐着,目光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仿佛刚才女儿讲述的那些艰辛岁月,与她毫无关系。
梁策听完久久不语,屋内静得只剩周山湄无意识的哼唱声。
他没想到陆皓凝会对他如此坦诚,更没想到她这些年过得比他暗中查探所知的,更加如履薄冰。
心绪翻涌间,他抬手,指尖轻轻穿过她鸦羽般的青丝,掌心最终落在那微凉的发顶。
一声低叹,沉得仿佛来自肺腑深处。
“陆皓凝,你母亲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聪明得令人发怵的女儿。”
陆皓凝正为母亲整理衣襟的手指骤然停住,悬在半空,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不知道,大概是…老天爷看她太可怜了吧。”
话音未落,一阵清冽沉水香倏然自身后袭来。
梁策修长的手臂已无声环过,将她整个人密密实实地拥入怀中。
他力道大得惊人,陆皓凝的后背瞬间紧贴他坚实的胸膛,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衣料下急促而有力的心跳。
这陌生的亲密让她浑身一僵,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殿下…?”她下意识欲挣动。
“别动。”
头顶传来他压抑的喘息,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感,似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他的下颌沉沉抵在她纤巧的肩窝,温热的鼻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与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以后不会了。”
“什么?”她一时未能回神,思绪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得纷乱。
“从今往后,再无人能伤你们母女分毫。”
梁策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那细微的轻颤,心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一痛,尖锐而清晰。
“你不是一个人了,陆皓凝。”
“从前不是,今后更不会是。
陆皓凝浑身僵直,仿佛被这句话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这言语太过温柔,温柔得全然不似那个新婚夜如冷面阎罗般的睿王所出。
一股猝不及防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灼得生疼,眼前一片朦胧。
多少年了,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自四岁踏入那深似海的陆府,她便早早学会将眼泪一滴不剩地咽回腹中。
嫡姐狠狠推她入冰冷刺骨的水塘时,她不哭;月例被克扣得只剩残羹冷炙时,她不哭;被诬陷偷窃家传玉佩,跪在漫天风雪中冻得失去知觉时,她亦不哭。
即便面对最亲的娘亲,她也从不敢卸下心防,将自己全然交付。
因为她深知,娘亲比她更脆弱,更需要她去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而此刻,这个曾令她百般戒备,如临深渊的男人,竟对她说…
她不是一个人了。
悬在身侧的手,终于缓缓落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悄悄攥紧了他腰侧冰凉的锦缎衣料。
陆皓凝忽然旋过身,将脸更深地埋进他宽阔的胸膛,那里传来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
一下,又一下。
重重敲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心湖波澜迭起,堤岸溃决。
不知是谁先乱了呼吸。
梁策忽而抬手,温热的掌心托起她的脸颊。
他的拇指带着薄茧,极轻地擦过她湿润的眼角,拭去那点滚烫的湿意。
四目骤然相对。
他眼底翻涌的晦暗情绪,如同暗夜下汹涌的海潮,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复杂与怜惜。
让陆皓凝心头狠狠一悸。
那目光太过灼热专注,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洞穿,熔化在无声的誓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