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正厅。
满目红绸迤逦铺展,金漆礼匣累累叠砌,珠光宝气映得满室生辉。
陆皓凝静立其中,眸光似秋水,无声淌过那些价值连城的聘礼。
南海明珠莹润含光,和田玉璧温泽剔透,蜀锦云缎溢彩流丹…
无一不是稀世珍品,堆叠出睿王府泼天的富贵与诚意。
这般阵仗,任谁见了都要咂舌。
仆妇们屏息垂首,大气不敢稍出,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瞥向那位即将攀上高枝的二小姐。
陆皓凝身着半旧不新的湖蓝襦裙,立于满堂华光之中,身形纤薄得宛若一抹淡影。
她唇角微弯,勾出一抹极淡的弧度。
可眼底深处,却寻不见半分新嫁娘应有的羞赧与喜色,唯余一片凛冽的清明。
冷眼旁观着这场与她切身相关,却又仿佛与她无关的喧嚣。
煌煌喜气在她周身流淌,却似被一层无形寒冰悄然隔开。
她独自立于一片阒寂之中,四周万物皆化作朦胧的背景。
管事嬷嬷脸上堆满殷勤笑意,捧着一对赤金嵌宝的镯子近前而来,金辉晃眼。
“二小姐,您瞧瞧,睿王殿下对您可真是看重得紧呐!”
“您瞧这做工,这成色,便是宫里也少见呢!”
陆皓凝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抚过镯面上雕镂的繁密花纹。
指尖方触,金器的凉意便倏地沁入肌理,砭人肌骨。
“是啊,真好看。”
她轻声应答,嗓音柔婉似春水,听不出半分异样,妥帖得如同演练过千百回。
无人察觉她指尖那一霎的凝滞,更无人看透那温顺眼波之下暗藏的冷冽。
她的目光终是落向那张搁在托架上的烫金婚书。
睿王府的印章,殷红如血,端端正正钤于末尾,颜色刺目得令人心悸。
恍若一枚炽热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命运的转折之处。
梁策。
这个名字,自江陵至汴京,从市井闲言到朝堂风云,始终如影随形。
陆皓凝从未曾想,有朝一日,这冷硬的二字竟会化作锁链,生生与她捆缚在一起,至死方休。
她缓缓收手,拢于宽袖之中,指尖微蜷,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
细密的刺痛蔓延开来,反将她混沌的神思逼得愈发清醒锐利。
嬷嬷犹自未觉,仍殷殷笑道:
“老爷特意吩咐了,这些聘礼都给您添作嫁妆,府里再另备一份厚厚的,断不会让二小姐失了体面。”
“二小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尽管吩咐老奴便是。”
“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她低眉顺目,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柔顺的阴翳,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怯懦。
“女儿…不敢有异议。”
厅外,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陆无涯负手而入,目光复杂地投向这个素来不起眼,甚至有些畏缩的庶女。
“你们都退下。”他沉声吩咐。
待仆妇们屏息敛目,鱼贯退尽,厅内霎时静得只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陆无涯踱至那对鎏金鹤形烛台前,指尖有意无意地抚过鹤喙处镶嵌的翡翠,似在斟酌言辞。
“凝儿。”他忽而开口,语气是刻意放缓的温和,“为父知你委屈。”
陆皓凝垂首侍立,纹丝未动。
烛光跳跃,在她半边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教人看不真切神情。
“女儿不委屈。”
她声音轻颤,似被这突如其来的体恤触动了心绪,却又强自按捺。
“能为父亲分忧,为家族尽力,是女儿的福分。”
陆无涯叹息一声:“你姐姐她…身子不争气…终究是没这个福气…”
“幸而睿王殿下宽宏,不究细末,愿改聘于你,这也是你的造化。”
恰此时,烛芯“噼啪”一响,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映得陆皓凝的脸庞光影摇曳,竟无端显出几分诡谲。
她倏然抬眸,一双秋水明眸盈盈望向父亲。
眼底似有朦胧水光流转,欲坠未坠,那份脆弱拿捏得恰到好处。
“父亲,女儿只担心…睿王殿下他…”
她欲言又止,贝齿轻咬下唇,透出几分惶惧与无助。
陆无涯神色一凛:“他怎么了?”
“女儿听闻,睿王性情阴鸷,手段狠戾。”她怯生低语,声音愈发轻细,“女儿怕…怕伺候不好殿下,反连累家族。”
陆无涯闻言,眉头稍松,竟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他略略倾身,压低了嗓音,那声调中带着几分交付机密的郑重。
“傻孩子,为父正欲与你说此事。”
“睿王性子…或许确如外间所言,不易相与,但正因如此,才更需你在枕边周旋。”
“你且记住,嫁入王府后,定要…”
“女儿明白。”
陆皓凝倏然抬起泪光闪烁的脸,打断了他尚未出口的详尽“叮嘱”。
她迎向父亲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带着洞悉一切的顺从。
“女儿会时时谨记,自己是陆家的女儿,血脉相连,荣辱与共。”
陆无涯微微一怔,审视地望了她片刻。
随即,那点真正满意的神色彻底漫上眼底,化作毫不掩饰的赞许。
很好,足够聪明,也足够识趣。
他语气松快了些许,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好,甚好,你果然比你姐姐懂事,也比你姐姐更明白事理。”
说罢,他转身欲走,行至门槛处,忽又驻足,似是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回头道:
“对了,你姨娘那边,为父已命人送去了上好的血燕参茸。”
“你安心待嫁便是,为父自会好生看顾她,断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陆皓凝身子微微一颤,旋即深深福礼。
“女儿代姨娘,谢过父亲恩典。”
她的声音低埋下去,听不出情绪。
待陆无涯的身影彻底消失,脚步声渐远至不可闻,陆皓凝才缓缓直起身。
她抬手,以素白罗帕的袖缘,极快地拭去眼角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再抬眼时,眸中所有伪装的温顺、惶恐、依恋,尽数褪去,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幽深,冰冷,再无半分暖意。
她转身,目光再度落向那满室华彩,珠玉锦绣,灼灼生辉。
每一件皆价值连城,每一件皆似在无声地诉说着睿王府的权势与此场联姻的实质。
唇边,忽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冷冽刺骨。
“睿王妃…”
她低低呢喃,宛若自语,这三字在唇齿间碾过,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
指尖轻划过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触感柔滑如脂,却也寒凉如霜。
既然命运无情,将她推至此处,那么,前方纵是龙潭虎穴,万丈深渊,她也要去闯上一闯。
至少,这是她离开陆府的最好机会。
窗外,一阵疾风骤然掠过庭院,卷起满地落英。
一片殷红的花瓣被风裹挟着,飘进厅内,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她的绣鞋之畔。
陆皓凝垂眸,目光凝驻在那片刺目的残红上,眼中波澜不惊。
继而,她面无表情地抬足,狠狠碾踏而上。
无声无息,将那抹残红彻底揉作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