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并未走远。
他离开秦氏医馆后院,身影融入老城区渐浓的暮色中,却没有直接返回辰瑶诊所。胸前的玉佩依旧散发着持续而稳定的温热,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他围绕这间破败的医馆缓缓踱步。
刚才与秦雨烟那场关于药材保管的激烈冲突,看似不欢而散,却让他对秦家的困境有了更深的了解。那少女的固执,源于对祖传之法的盲目坚守,也源于一种走投无路下的恐慌。她并非不知变通,而是不敢变,不能变,因为那是她所能抓住的、维系父亲生命和家族荣耀的唯一稻草。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老街没有霓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斑驳的墙面。秦氏医馆更是漆黑一片,唯有侧面一扇窗户,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看来连稳定的供电都成了问题。
林辰的脚步停在了医馆侧面,那扇之前他留意过的、微微开启的气窗下方。这里位置隐蔽,处于两栋旧楼之间的阴影里,不易被人察觉。他收敛气息,目光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投向烛光摇曳的屋内。
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心微微一动。
屋内依旧是那间兼做卧室和煎药房的屋子,烛光比之前林辰闯入时明亮些许,勉强驱散了部分昏暗。秦父依旧躺在靠墙的旧木床上,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呼吸声沉重而断续,但比起之前濒死的状态,显然平稳了许多,林辰那三针的效果仍在持续。
而秦雨烟……
她不再是那个张牙舞爪、言辞尖利的扞卫者,也不是那个蹲在地上绝望哭泣的脆弱少女。
她换了一身更显陈旧的深色布衣,长发重新梳理过,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光洁却难掩疲惫的额头。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背对着窗户,林辰只能看到她的侧影。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黑褐色的药汁,正用一把小勺,极其小心地、一勺一勺地吹凉,然后才侧过身,动作轻柔到近乎虔诚地,将药勺递到父亲唇边。
秦父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配合地微微张口,但吞咽依旧困难,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滑落些许。
秦雨烟立刻放下药勺,拿起旁边一块洗得发白的软布,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干净,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她的侧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异常专注和柔和,那双之前充满戒备和愤怒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关切和一种深沉的哀伤。
喂完一勺,她需要停顿很久,等待父亲缓过气,才进行下一次。整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充满了无声的沉重。
喂完药,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碗放到一边,拧干了另一块湿毛巾,开始细细地为父亲擦拭脸颊、脖颈和那双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她的动作熟练而自然,显然这样的事情,她已经重复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随着火焰微微晃动,更显得形单影只。
林辰静静地站在窗外阴影里,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看着那窗内孤寂而坚韧的身影,看着她在生活的重压下,依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点可怜的体面和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料。
这与她之前表现出来的尖锐和固执,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却依然在拼命守护着什么的灵魂。她的傲气,她的固执,或许正是她对抗这无情命运的唯一铠甲。
忽然,床上的秦父似乎梦呓般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声音极其微弱。秦雨烟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到父亲嘴边,仔细倾听。片刻后,她抬起头,用手背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尽管背对着,林辰也能想象到她此刻强忍泪水的模样。
她轻轻拍着父亲的胸口,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安抚着,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爸,没事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女儿在呢……”
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父亲,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窗外的林辰,目光深沉。他想起自己下山时,师父玄机子也是缠绵病榻,他亦曾如此日夜侍奉。那种看着至亲被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的滋味,他懂。
这秦雨烟,或许观念陈旧,或许固执己见,但这份沉甸甸的孝心和在绝境中也不放弃的坚持,却做不得假。
他之前指出药材问题,虽言辞激烈,却是事实,是出于医者的责任。而此刻,目睹这番情景,他心中对那少女的观感,少了几分因冲突而产生的芥蒂,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理解和……一丝怜悯。
胸前的玉佩,依旧温热的贴着皮肤,仿佛在提醒他,这秦家与他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尚未揭示的深刻联系。
秦雨烟安抚好父亲,重新坐直身体,望着跳动的烛火,发起呆来。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瘦削,仿佛随时会被那无形的重担压垮。
林辰没有再停留。
他悄无声息地后退,融入更深的夜色中,离开了那条寂静的老街。
返回辰瑶诊所的路上,他脑海中依旧萦绕着那扇窗后的景象——破败的屋子,沉重的病息,还有那个在烛光下,独自支撑着一切,脆弱又坚韧的少女身影。
他知道,秦雨烟内心的防线,已经开始出现裂痕。而秦父的病情,也绝非寻常“肺痿”那么简单。那萦绕在病人体内,连他都一时难以完全辨明的诡异沉疴与毒素,以及玉佩异常的感应,都指向一个更深的谜团。
今晚的观察,并非毫无收获。至少,他看到了那坚硬外壳下,一颗亟待援手却又不肯轻易低头的、真实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