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是对信息嗅觉最灵敏的人。上午，总经理办公会刚结束，下午，厂报编辑广智就来找亚龙约稿。
“哎呀，王工，你们的项目终于有了结果，杨总在总经理办公会上表扬了你们，祝贺。
“怎么样？再写一篇文章吧，报导项目成果。上次的文章《质量在我手中》是第一篇，这次是第二篇，连续报道啊。”
亚龙说：“现在距离上次的文章都过去半年了，人们都忘了这回事儿。”
广智说：“才不是呢，上次写得很好，大家印象深刻。还有，我可以将上次的文章在这一次的开头编者按里做一个概述，就可以将两篇文章连起来了。”
他笑眯眯地接着说：“你看，现在公司领导高度重视质量工作，专门召开总经理办公会讨论产品质量，安排具体工作落实。此时，又值ISo9001标准的质量管理体系开始运行，你的这篇报道分量会很重，我们总编也非常重视，要我配合你，一定将我们公司的企业精神体现出来。上回是讴歌一线职工的兢兢业业，这回是宣传我们公司追求质量第一的企业精神。”
有广智抛出来的这顶大帽子，亚龙多少感到了一些压力。因为上次撰写文章，亚龙是多少带有一点儿私心的，是要鼓动大家再接再厉做好手里的工作，不要半途而废，是为了完成自己发起的项目任务而写。而这次不同，不仅要介绍项目本身取得的成效，还要为公司发声，喊出公司的企业精神。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广智，这也是互相帮助嘛。
亚龙用了两天时间撰写文章。那时，还只能像小学生写作文那样用圆珠笔在白纸上撰写，涂了改，改了又涂，最后在稿纸上誊写清楚，不能像多年后的人们可以在电脑上飞速敲击键盘一挥而就那么方便。
这次，亚龙没有再去征求各位工程师的意见，而是誊写完成后，直接交给孔科长过目。
孔科长肯定了文章，又加入了一些亚龙不掌握的公司信息。亚龙按照约稿时间，将稿子交给了广智。
周一，广智没有像上次那样拿着一打儿厂报来找亚龙，他手里只捏着两份。
“王工，不好意思，这回，总编让我给各部门送报纸，还要叮嘱各部门领导看一下第二版的这篇文章《与国际接轨需要高质量产品作支撑》，每个部门多放了两份报纸，杨总还要给汽车联合会和市里一些呢，加印还不够，所以，这次无法多给你们了。
他接着说：“不过，请各位工程师放心，这次也多给了转向机分厂、总装配分厂，还有技术与质量相关部门了，不用你们再分别跑去给他们送了。”
大家迫不及待地传阅着报纸，称文章写得好，传承了上次文章的脉络，又发扬光大，弘扬了企业奋发向上、不懈追求的精神。
这天，厂报编辑部召集供稿人开会，总编辑老胡感谢各位供稿人对厂报的支持，号召写作爱好者加入广智担任会长的公司文学社。
会后，广智叫住亚龙，说：“王工，加入文学社吧，大家都很喜欢你的文章。”
亚龙说：“必要时写的，不过是陈述一些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
广智说：“还是可以从文章中看出作者的思想。大家都知道，好文章需要有精神支撑的，好作者是要有想法有思想的。我们正缺这样有素养的作者，所以，不是所有供稿人都能够加入我们的。”
亚龙朝他笑笑。
广智也笑着说：“好吧，不说这些。我们基本都是年轻人，经常举办一些活动，可能还会碰到我们的意中人呢，我还没有女朋友呢，你呢？”
亚龙摇摇头。
“这就是了，我们这里都是高素质人才，你必须来，没得说了，哈哈哈。”广智得意地说完，哈哈大笑。
亚龙回到办公室，刚好接到邓厂长打来的电话。邓厂长在电话中问：“我们是否还要继续记录那些数据呢？”
亚龙说：“不用再做记录了，项目分析结果已经出来了，公司已决定要全面提升产品质量，以前的那些问题都将解决，这样记录就没有必要了。”
邓厂长说：“我还让我们的工人作记录呢，我觉得这倒是一个挺好的监督质量的手段。”
“但是，如果记录，还有总装配分厂也必须配合的，这一块也是巨大的工作量，这是一个完整的数据链体系，整个链条必须整体恢复运行起来才可以。之前我们采取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我建议还是不用记录了。而且，我们还有很多之前的记录，后续对它们的问题反馈可能还会有些陆续发过来的，当然，是越少越好啦。”
邓厂长说：“说得对，我一时倒忘了，这是一个需要整体运行的体系，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好的，那我们达成一致，我们停止记录了。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我们的工人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的，哈哈哈。”
这个夏天，技术科又收到了两份转向机总成故障报告单，有一份是属于上次故障产品同一批次，另一份报告单经过再次以坐标点阵图分析，都符合前三份报告单结果特征，进一步印证了之前的判断。
亚龙还参加了有关产品设计和生产工艺改进的讨论会。会上，大家争论的焦点是技术改进的程度。因为对于加工尺寸的调整，哪怕只是调整百分之一毫米，配套工作都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有的需要采用更新更高加工精度的机床设备，有的需要更换更高精度的刀具和量具卡具，有的需要更多的加工工时，有的需要替换为更好的毛坯材质，所有这些，都意味着需要付出巨大成本，有的成本提升一半，有的甚至翻番。而如何决策技术改进程度，就决定着成本增加的幅度。
改革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技术为王，该有的精度必须达到，以提升质量为硬指标；另一派主张以成本和投入资金量为基础，有多少钱办多少事。
对于第一种主张，产品精度提升的程度难以明确。之前对转向机总成的分析，可以基于一年前开始积累的调查数据做出决策，但是对于其它零部件，则几乎完全没有任何类似凭据，要运用类似对转向机总成的分析方法，则少说也要再经过一至两年的时间周期，甚至更长周期的数据采集与分析，这样做根本等不及，行不通。
而第二种主张，没有技术数据的支撑，都不知道仅有的这点钱该往哪里投。并且，有些零部件精度的提升对产品质量影响的程度也仍未可知，投出去的钱是否用到了刀刃上无人能说清。
最后，孔科长建议，由汽研所提出产品设计改进意见，与各分厂共同确定增加的成本，与配套科一起找配套厂家谈判确定成本。
其实，尽管将工作责任有了承接单位，但棘手的问题仍在那里。这是一项非常费时又费力的工作。当初在开发新车型时，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技术沟通和讨价还价，现在又要经历类似的过程，大家有的显得很兴奋，有的显得无可奈何。对此现象，很多人心知肚明。
经过初期几轮与主要零部件配套厂家沟通，最终订下基本原则：在产品质量做必要改进的情况下，产品成本增加幅度控制在百分之二十以下，配套厂与本公司分别承担百分之十。有福共享，有事同做。
参加了公司一系列的产品质量提升工作之后，亚龙深有感触，全公司上下团结一心要将产品质量搞上去。于是，他有感而发，又在厂报上发表了几篇小诗，颂扬技术人员一丝不苟锐意改革的精神，展望公司产品行销全国，有望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前景。自从小学毕业至今，亚龙几乎没有再写过诗词。在亚龙投稿的这些诗歌里，还依稀能够嗅到小学那个时代特有的斗志昂扬、激情澎湃的情调。
秋天的脚步又近。
广智说，公司领导表扬了厂报和踊跃投稿的员工们，称厂报和撰稿者们为公司发展起到了很好的推波助澜作用。为此，编辑部将组织通讯员、供稿积极分子和文学社成员们开展一些业余文化活动。这次，要到中山公园游览。
厂报编辑部替各位供稿人向相应部门请了两个小时的假。一众十几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乘公交车来到中山公园。人群中，就数广智最为体现青年人昂扬向上的精神状态，他挺拔的身姿，浅灰色西装，深棕色皮鞋，一副当代文艺青年范儿，引得一路上女孩子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魏婷婷也出现在队伍中，她和亚龙打着招呼，两人相互问候。但此时，亚龙不便问到苏畅的情况。
在公交车上，广智对亚龙说：“还有一个我的同学也来参加活动，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家里还有点儿背景。我进攻没有成功，你要不要试一试？”他又找补了一句：“我还向她讲了你很多的好故事呢，嘿嘿。”
亚龙心里开始犯嘀咕，有意无意躲着魏婷婷，尽量靠近广智，假装要和他谈事情。
中途，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也加入了队伍，广智叫她小菲。小菲峨眉皓齿，肌肤娇嫩，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飘飞脑后，身穿合体、掐腰、刚刚遮住翘臀的红色小风衣，紧身牛仔裤，足蹬精巧的小皮鞋，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亚龙感觉，她是那种有钱人家的小姐，是青蛙们想吃但又难以够到的那种天鹅肉。我虽不是青蛙，但应该也难以够到，亚龙心想。
两个姑娘对比，一个是黑珍珠，一个是白珍珠。
广智选择中山公园作为文学社活动场所也是颇有用心。公园位于天安门西侧，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园内古柏参天，又时值深秋，银杏树身披金甲，在夕阳映照之下泛着耀眼的光辉。
亚龙礼貌地又和魏婷婷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同时，观察着小菲的一举一动。婷婷逐渐觉察出亚龙的心不在焉，白了他一眼。
正对公园门口，是那座高大的由汉白玉制成的四柱三楼蓝瓦庑殿顶式保卫和平坊。
广智讲述了很多人并不知情的牌坊故事。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义和团与入侵者发生冲突，在东单总布胡同西口打死了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男爵，清政府派重臣护送克林德灵柩回德国，向德国政府道歉，并在克林德被打死的地方建立了这个石牌坊，牌坊上面用中、英、法、拉丁四种文字向德国政府认错。
讲到这里，大家群情激愤。
广智继续讲，1919年，这座牌坊被从东单移至现在的位置；牌坊上原先用几种语言镌刻的纪念克林德的文字被铲除，刻上了“公理战胜”四个字；解放后，又改刻和改名为“保卫和平”坊。
小菲一直跟在广智身旁，若即若离，看着广智微笑。
大家在孙中山铜像前鞠躬致敬。
来到社稷坛，坛中是颜色分明的五色土：东方为青色、南方为红色、西方为白色、北方为黑色、中央为黄色。
广智带着大家围着五色土转圈，同时问大家：“谁知道五色土的颜色分别代表什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不清楚。
广智说：“东边是青土，代表着东边的大海；西边是白土，代表西部白色的沙；南边是红土，代表着南方的红土地；北边是黑土，象征北方的黑土地；而中间的黄土，就是黄土高原的寓意，也代表皇权至高无上。“
有人说：“社稷坛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广智说：“对的。同时，我个人觉得，用土壤来象征辽阔的国土，也是因为我们国家就是一个农业大国，还有，我们的祖先大多是农民出身，这也意味着，我们身上都流淌着勤劳质朴品格的血液，都有勤勤恳恳扎实工作的基因。我们现在也形容大家写文章是‘笔耕不辍’嘛。”
大家流连在迎晖亭和听雨桥上，领略江南水乡般的风光。
有黑珍珠和白珍珠陪伴畅游皇家园林，这是以前不敢想象的，亚龙想。
又到唐花坞，参观室内菊花展；走进蕙芳园，欣赏散发淡淡清香的静谧幽兰。亚龙贴近广智和小菲身边，念着吊牌上的花名，感叹一朵朵花儿的娇艳美丽。小菲不太言语，微笑着回应亚龙。在人群拥挤的地方，当两人挨近时，亚龙嗅到一股香气，不知是花的气味还是这个女孩儿的气息，反正是使他感到很是惬意。
在日落西山之前，大家来到愉园。三座亭子与串联其间的长廊组成一个宁静的院落，长廊的墙壁上镶嵌着几十只玻璃鱼缸，鱼缸里面养着各种珍贵品种的金鱼。这些漂亮的鱼儿即便是在天寒地冻的冬日也坚守在这些亮晶晶的鱼缸里，与不畏严寒的游人们见面。愉园的院子中央还有几只木海，这是一些直径达一米五养金鱼的大木盆，木盆外侧围着两圈厚厚的铁箍，大木海里也养着各色大小金鱼。
广智将带来的面包、饼干、香肠与小吃分给众人，大家或是坐在长廊的条凳上休息，静观对面墙壁上的鱼儿悠闲地摇摆彩带一样的尾巴，或是来回走动，尽览所有花色的鱼儿。
亚龙又自告奋勇，陪着小菲去观赏金鱼。每到一处，他都读出标牌上写的金鱼品种和名称，将金鱼的形态与名称做着比对。小菲仍然言语不多，偶尔赞叹或赞同亚龙的说法。
当大家吃完充满情趣的晚餐，一阵乐声响起，是一台随身听的外放。亚龙心想，广智不仅将晚餐安排人帮助携带，还让人带着录音机，考虑真是周到。
大家围成一圈，有几对男女开始在装点着大木海的院中舞池旋转起来。
日头已落西山，愉园中光线渐暗，天安门广场上投映到高空中的红黄色天光给这里的舞场笼罩上朦胧温馨的气氛。
婷婷在一边瞟着亚龙，亚龙则看着在院中旋转的广智和小菲。当一曲终了，另一曲响起，广智与小菲正好旋转到亚龙身边，广智将小菲的手递到亚龙手中。亚龙捏起那只小手，和白珍珠舞动起来。
亚龙意识到，跳舞并非自己专长，跳舞不比武术功夫，需要韵律感和优雅的身姿。再加上稍有紧张，他觉得这段的表现应该是减分项。他努力感受对方的力量，同时注意绕开大木海，躲开其他舞者。一曲终了，他又将白珍珠交还给广智。
此时，他觉得自己也需要一些安慰，便走去和婷婷打招呼。
婷婷向他撇撇嘴，说：“我跳得不好，你带带我吧。”
“我可跳的不好啊。”
“我看你跳的挺好的。”
他们一起进入舞池，轻轻舞动着。
沉默了一会儿，亚龙问：“你最近怎么样，一切可好啊？”
婷婷向一旁略微侧过头，亚龙感到婷婷的手轻轻抖动着捏了一下他的手。
亚龙看到她眼中闪动着泪光，像一颗将要掉落的珍珠。
“过去的都会过去，希望在未来，未来总是美好的，”亚龙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颗黑珍珠。
“你说得对，一切都会过去，未来总是令人向往的。”婷婷低下头，让泪水一颗一颗滴落在陈设着大木海的皇家院落中。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昂起头，轻舒一口气，用大眼睛看着亚龙，“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亚龙听着婷婷回应的话，好像是自己向她说了千言万语并深深触动了她。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亚龙觉得自己下午的表现糟透了。先是撇下最需要她的婷婷，去追那个白珍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像公主的一个随从，不断恭维和谄媚，没有换来一丝垂怜；最后跟婷婷说了几句随随便便谁都可以说的安慰话语，就被当作救星一样被仰慕。像一个笑话，是自己可笑。
终究是由于没有女朋友，越发感觉身体缺少一半，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实体来补充，而身边却没有可以匹配的目标。
这天上午，亚龙在与小俞共同分析针对后桥漏油问题可以采取的更加稳妥的解决方案，电话铃声响起。小葛接起电话，说是广智找亚龙。
电话那头说：“王工，有人来找你。”
“什么？”亚龙问。
“你来我这里吧，有人来公司找你，找到我这里来了。哦，你过来就知道了。”
亚龙觉得奇怪，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因为从广智平静的语音里听不出什么线索。”
亚龙又向窗外眺望那个在半空中已呈现出球状雏形的高塔。这回去见的人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新的转机吗？
亚龙在去往编辑部的路上琢磨来琢磨去想不出会有什么样的外来人找他。
他推开编辑室的门，广智正在座位上与一位背对屋门的女士说话。
女士身着流行款米黄色英式风衣，头发乌黑，两条一尺来长的扎着红色橡皮筋的粗辫子搭在肩头，随着说话的声音微微晃动。
亚龙心底某个地方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