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这座象征着新生“大顺”政权最高权力的宫殿群,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恐慌之中。
昔日“新顺王”登基时的喧嚣早已被死寂取代,朱门紧闭,侍卫们虽仍持戈肃立,但眼神中却难掩恐惧与不安,不时紧张地望向宫墙之外那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城市。
空气中,似乎总隐约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焦臭与腐败混合的气味,提醒着所有人,那无形的死神,正步步紧逼。
银安殿内,李自成焦躁地来回踱步,脚下的金砖仿佛烧红的烙铁,让他无法安坐。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不再是捷报和劝进表,而是各地雪片般飞来的、触目惊心的疫情急报——
某营士卒成批病倒,某坊百姓十室九空,焚尸的浓烟遮天蔽日……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记重锤,敲打着他那因恐惧和无力感而愈发脆弱的神经。
牛金星垂手肃立一旁,脸色苍白,往日的神采飞扬早已被愁云惨雾取代,他那些“天命所归”、“箪食壶浆”的华丽辞藻,在冷酷的疫情面前,苍白得可笑。
“废物!
都是一群废物!”
李自成猛地将一份奏报摔在地上,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区区瘟疫!
竟让朕的数十万大军束手无策!
要你们何用!”
牛金星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
“陛下息怒!
此乃天灾,非战之罪…臣…臣已严令各营隔离,严禁…”
“隔离隔离!
隔离有个屁用!”
李自成粗暴地打断他,眼中布满血丝,“人都死光了!
还谈什么王图霸业!
难道要朕在这洛阳城里变成孤家寡人不成?!”
就在这绝望与狂躁的气氛几乎要凝固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侍卫紧张的呵斥声和一个他们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却异常冷静坚定的声音。
“放开!
我有要事面见闯王!
事关全城存亡!
耽搁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殿门被猛地推开,苏俊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衣衫略显凌乱,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一路强闯而来。
连日废寝忘食的研发和极度的焦虑,让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燃烧的火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他无视了两旁试图阻拦的侍卫,目光直接锁定了殿内惊愕的李自成和面色骤变的牛金星。
“苏俊朗?!”
李自成先是一愣,随即怒火上涌,“你好大的胆子!
未经宣召,擅闯银安殿!
你想造反吗?!”
牛金星也立刻尖声道:
“苏军师!
陛下正在商议军国大事,岂容你如此无礼!
还不速速退下!”
苏俊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激荡,上前几步,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砸在地上的石子:
“陛下!
牛丞相!
恕臣无礼!
然此刻已非拘泥礼数之时!
洛阳危矣!
大军危矣!
若再迟疑不决,循常理,用常法,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李自成:
“臣今日冒死前来,非为他事,只为呈上应对眼下瘟疫之紧急防疫方略!
此乃最后一搏,望陛下摒弃成见,速做决断!”
李自成被他的气势所慑,又听到“防疫方略”四字,心中的怒火稍稍被求生的渴望压下一丝,他冷哼一声,强作镇定:
“哦?
你又有何‘奇技淫巧’?
莫非还能造出克制瘟疫的神药不成?”
语气中带着怀疑与嘲讽。
苏俊朗毫不退缩,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将他深思熟虑、甚至可以说超越时代的铁腕防疫核心措施,和盘托出:
“陛下!
此疫名为鼠疫,凶烈异常,靠寻常医药已难遏制!
当务之急,绝非零敲碎打,必须以雷霆手段,切断传播,控制源头!
臣有三策,请陛下明鉴!”
“第一,严格隔离,划区而治,铁壁合围!”
他声音斩钉截铁,“请陛下即刻下令,以军中锐卒为执行骨干,将洛阳城强行划分为‘疫区’、‘隔离观察区’、‘相对安全区’!
疫情最重的流民营、贫民区及部分军营,划为疫区,彻底封锁,许进不许出,由军队配送最低生存物资,内部秩序由他们自行维持,违令冲击封锁线者,立斩!
其余区域,严控流动,无令不得串坊走营!
此虽残酷,然乃是阻断瘟疫蔓延之唯一法门!”
“第二,焚烧尸体,断绝根源,不容迟疑!”
此言一出,连李自成和牛金星都脸色大变。
苏俊朗却目光坚定,继续道:
“病死者尸体,乃最大之传染源!
土葬、水葬皆不足取,病菌仍可污染水土,遗祸无穷!
必须强制收集所有病死尸身,无论新故,无论贵贱,集中至城外指定地点,泼洒燃油,彻底焚烧成灰!
此条最为紧要,亦最违人伦常情,然唯有如此,方能斩断瘟疫轮回,拯救活人!
请陛下以霹雳手段,推行此令,敢有阻拦、私藏尸身者,同罪!”
“第三,全城消毒,简易防护,全民动员!”
他接着道,“立即动员所有能动用的人力,在全城街道、院落,尤其是疫区周边,大量泼洒石灰水!
军工坊将全力生产简易消毒酒精,优先保障医院、军营及执行军士使用!
此外,号令全军全民,尽可能以棉布覆面,制作简易口罩,虽不能完全阻隔,亦可大大减少飞沫传染之风险!”
苏俊朗一番话语,如同惊雷阵阵,轰击在死寂的银安殿内。
每一策都惊世骇俗,每一策都直指要害,却也每一策都充满了巨大的执行难度和伦理冲击。
尤其是焚烧尸体一条,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入土为安”的传统观念发生了最激烈的冲突。
牛金星听得心惊肉跳,首先跳出来反对,声音尖利:
“荒谬!
荒谬绝伦!
苏俊朗!
你…你竟敢提出如此丧尽天良之策!
焚烧尸身?
此乃对死者之大不敬,会激起民变,天怒人怨啊!
还有那划区封锁,岂非坐视疫区百姓自生自灭?
如此酷烈,岂是仁君所为?
陛下!
此乃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民心,万万不可!”
苏俊朗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牛金星,厉声道:
“牛丞相!
是虚无缥缈的‘仁德’虚名重要,还是洛阳城内数十万军民的性命重要?!
是拘泥于陈腐教条坐视全城死绝,还是行此非常之法搏一线生机?!
若因循守旧,待瘟疫遍传全城,你我皆成枯骨,还有何‘民变’、‘天怒’可言?!”
他再次看向李自成,语气近乎恳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陛下!
此疫传播之速,远超想象!
犹豫一日,便多死千人!
乃至万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唯有行此铁腕手段,方有可能将瘟疫控制在一定范围,为研制药方、调动资源争取时间!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李自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剧烈犹豫之中。
他粗犷的脸上,肌肉扭曲,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他亲眼见过疫情的恐怖,深知苏俊朗所言非虚,这些措施听起来确实是最直接、最有可能阻断瘟疫的办法。
求生的本能和稳住大局的渴望,让他倾向于同意。
但另一方面,牛金星的警告也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如此酷烈的手段,尤其是焚尸,一旦推行,必然引发极大的恐慌和抵触,甚至可能激起民变。
他刚刚称王,最在意的就是“民心”和“形象”(尽管他理解的十分肤浅),生怕被扣上“暴虐无道”的帽子,损害他“新顺王”的“仁德”形象。
而且,如此大规模的行动,需要极强的执行力和军队的绝对控制,眼下军心浮动,能否顺利推行,他毫无把握。
“这…”
李自成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目光在苏俊朗的急切和牛金心的惊恐之间游移不定,“苏军师所言…确有道理…然…牛先生所虑,亦不无…唉!
此事关乎重大,容朕…容朕再思量思量…”
他的迟疑,他的“再思量”,在此刻千钧一发的关头,显得如此致命。
每一秒的拖延,都意味着瘟疫的恶魔仍在疯狂地吞噬着生命,都在消磨着本已微乎其微的应对时机。
苏俊朗看着李自成犹豫不决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
他知道,最关键的决断时刻,已经到来。
而闯王的犹豫,正在将整个洛阳,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