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坊分红的欢庆气氛如同暖流,持续滋润着每个人的心田。
手里有了丰厚的积蓄,对未来有了更实在的盼头,姑娘们做起活计来仿佛都带着风,眉眼间的自信与光彩愈发夺目。在这片蓬勃向上的生机中,一点别样的情愫,如同春风里悄然探头的嫩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滋生。
这情愫的主角,是日渐开朗能干的春桃。
自从那次分红之后,春桃明显有些不一样了。她依旧干活卖力,带教学徒耐心,但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嘴角噙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傻乎乎的笑意。有时绣着绣着,会忽然哼起几句不成调的乡野小曲,被周娘子打趣两句,便立刻红了脸,埋下头去假装忙活,那耳根子却久久褪不去绯色。
苏清辞心细如发,很快便察觉到了春桃这细微的变化。她起初只当是小姑娘得了钱心里高兴,并未多想。直到有一次,她无意间看到春桃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帕子包着的东西,那帕子里似乎是一根普通的木簪,但春桃看它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轻轻摩挲了两下,又飞快地塞回怀里,做贼似的四下张望。
那神情,苏清辞太熟悉了,那是怀春少女才有的羞涩与甜蜜。
她留了心,稍加观察,便发现了端倪。
问题出在常来送料子的“锦祥布庄”伙计赵实身上。
赵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长得浓眉大眼,身板结实,为人憨厚老实,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带着股让人安心的爽朗劲儿。因着绣坊与布庄生意往来频繁,他几乎隔三差五便要推着独轮车来送一趟料子。
以往,都是芸娘或者周娘子负责清点接收。但最近几次,春桃总是抢着跑出去对接。起初苏清辞还以为她是想多活动活动,后来才发现,只要赵实一来,春桃的眼睛便亮了几分,脚步也轻快起来。
两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交接料子清单,原本三两句话就能说完的事,如今却总能磨蹭上好一会儿。
“赵大哥,这……这次的天青色软缎颜色真正。”春桃的声音会比平时轻柔几分。
“哎!是嘞!我们东家特意嘱咐,给清辞绣坊的货,都得挑最好的!”赵实挠挠头,笑得有些腼腆,目光却忍不住往春桃脸上瞟。
“辛苦赵大哥了……路上累了吧?喝碗水不?”春桃说着,竟真转身去倒了碗温水来。
“不……不累!谢谢春桃姑娘!”赵实受宠若惊地接过碗,手都有些抖。
苏清辞站在窗后,看着院门口那对年轻人一个低头搓着衣角,一个捧着水碗傻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笨拙又纯真的气息。她心下顿时了然,不由莞尔。
原来如此。春桃这丫头,是春天到了。
她并未立刻点破,只暗中留意。发现赵实送来的料子,包裹似乎总是格外整齐利落,偶尔还会夹带一点“私货”——有时是几朵新鲜的、带着露珠的野花,有时是一包街边买的、还热乎的糖炒栗子,东西不贵重,却满是心意。
而春桃,也会偷偷塞给赵实一方自己绣的手帕,或是一双纳得厚实实的鞋垫。
两人之间并无越矩之举,最多的接触也不过是递接东西时指尖短暂的触碰,却足以让两个年轻人都红透了脸,心跳如鼓。
这日,赵实送完货离开后,春桃磨蹭到苏清辞身边,小脸泛红,眼神游移,声如蚊蚋:“苏姐姐……那个……明天……明天我轮休,想……想去西市逛逛,买点丝线……”
苏清辞放下手中的画稿,抬眼看着她,似笑非笑:“哦?只是买丝线?”
春桃的脸更红了,手指绞着衣带,几乎要拧成麻花:“……嗯……可能……可能顺便……看看别的……”
“是和赵实小哥约好了?”苏清辞语气温和,直接点破。
春桃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受惊的小鹿,结结巴巴道:“苏姐姐……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我们就是碰巧……碰巧遇到……”
看着她慌乱又甜蜜的模样,苏清辞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隐隐的担忧。她拉过春桃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傻丫头,跟姐姐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她柔声道,“赵实那孩子,我看着倒是个老实本分的。你对他……?”
春桃羞得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半晌,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游丝:“……他……他人心眼好,干活踏实……对俺也好……”
“那你可知他家里情况?父母可还健在?可有兄弟姐妹?将来有何打算?”苏清辞轻声问道。春桃自小孤苦,无依无靠,她这个做姐姐的,不得不为她多思量几分。
春桃抬起头,眼里闪着光:“他说过的!他家就在京郊赵家村,父母都是本分人,上面一个哥哥已经成家分出去了,下面还有个妹妹。他说……他说现在好好干活,多攒些钱,以后……以后也想在城里安个家……”说到最后,声音又低了下去,满是羞涩和对未来的憧憬。
听起来倒是个正经人家,也有上进心。苏清辞稍稍放心了些,但心底那丝担忧却并未完全散去。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尤其是春桃这样无娘家倚仗的孤女,一旦所托非人,受到的伤害将是致命的。
“春桃,”苏清辞握紧她的手,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年纪还小,识人不清也是有的。男女之情固然美好,但也要懂得保护自己。明日去市集可以,但需记得,发乎情,止乎礼。不可去偏僻之处,不可耽搁太久,日落之前必须回来。可能做到?”
春桃见苏清辞没有反对,反而殷殷叮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甜蜜,连忙用力点头:“嗯!俺记住了!苏姐姐你放心,俺晓得轻重!赵大哥他也是规矩人,绝不会乱来的!”
“那就好。”苏清辞笑了笑,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去吧,挑身鲜亮点的衣裳。”
“哎!”春桃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走了。
看着她雀跃的背影,苏清辞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欣慰是真欣慰。她亲眼看着春桃从那个瘦小怯懦的小孤女,长成如今亭亭玉立、手艺精湛、敢爱敢恨的大姑娘。能遇到一个彼此倾心、看似靠谱的青年,是她的福气。
担忧也是真担忧。这赵实目前看着是好,可人心隔肚皮,将来如何谁又能保证?更何况,绣坊如今看似风光,实则暗藏危机,二皇子与柳家虎视眈眈。若将来真有风雨,春桃与赵实的这段感情,是否会成为被利用的弱点?是否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伤害?
但她也知道,少女情怀总是诗,强行阻拦只会适得其反。她能做的,便是在一旁小心看护,适时引导,希望春桃能有一双识人的慧眼,希望赵实那份憨厚真诚,能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翌日,春桃果然早早起来,换上了一身水红色的新棉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戴上了一朵小小的绒花,整个人娇俏得像初绽的桃花。她跟苏清辞和周娘子打了声招呼,便怀揣着雀跃的心情,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苏清辞站在窗边,看着她消失在街角,心中默默祝愿。
但愿那市集的喧嚣与人潮,能护佑这份初生的、笨拙的美好。
但愿那赵实,真如他表现的那般,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但愿这乱世风雨,能稍迟一些,沾染这份纯净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