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冬天,是干冷的,带着都市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尘埃的寒意。但张山的心里,却揣着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焰。
这火焰,源自孙雪。
自从那次戏剧性的选修课相遇后,两人之间的联系便悄然多了起来。
从最初在图书馆“偶遇”一起自习,到后来约着去食堂吃饭,在落满梧桐叶的校园小径上散步。
孙雪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张山原本只有书本和生存压力的世界里。
她会给他的贫困生补助申请表格提建议,会把自己看过的文学书籍借给他,会在他因为浓重乡音被个别同学取笑时,用清澈而坚定的目光支持他。
恋爱,对于张山来说,是陌生而奢侈的。
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份感情,像守护着一株初生的嫩苗。
他会在早起去图书馆占座时,偷偷在她常坐的位置放一个热乎乎的包子;会在她感冒时,跑遍半个校园去买她随口提过的一种橘子。
他给不了她电影票和玫瑰花,只能给她最朴素的关心和陪伴。
而孙雪,这个在省城长大的姑娘,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些,她看中的,是他眼底的真诚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
寒假将至,空气里弥漫着归家的躁动。张山用做家教攒下的钱,给奶奶买了一条柔软的羊毛围巾,给母亲买了一瓶雪花膏,给父亲买了两瓶好酒,甚至给大姐二姐的孩子也准备了小小的玩具。
他想象着奶奶围上围巾时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心里就充满了期待。
火车依旧“哐当哐当”,载着归心似箭的学子。
张山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盘算着这个寒假要帮家里干哪些活,家里没电话,要跟孙雪通几次信。
踏上故乡那片熟悉的、带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土地,一种莫名的不安就攫住了他。
来接他的只有父亲张川一个人,脸色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悲戚。
“爸。”张山喊了一声,心里的那点喜悦瞬间沉了下去。
张川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沉默地走在前面。
走了几步,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山仔子……你奶奶……走了。”
走了?
张山猛地停下脚步,像是没听懂这两个字的意思。冬日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奶奶?那个总是笑眯眯、兜里永远揣着点好东西等他的奶奶?
“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干涩。
“前天夜里。”张川的声音低沉,“睡梦里走的,没受什么罪……没等到你回来。”
最后几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张山心上。没等到你回来。
老屋,还是那座老屋,却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无声的悲恸之中。
门上贴上了白色的挽联,院子里搭起了简陋的灵棚。奶奶的棺木就停在堂屋正中,前面点着长明灯。
母亲李英和大姐张芸眼睛红肿,正在忙碌地准备丧事所需的东西。
大伯张峻、大伯母王芬、大姑张香、小姑张满全都到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哀伤和疲惫。
看到张山回来,大家都只是红着眼圈点了点头,悲伤沉重得让人说不出多余的客套话。
张山一步步走到棺木前。
奶奶安静地躺在里面,穿着她平时舍不得穿的那件藏青色罩衣,脸上盖着黄纸。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瘦,像一片干枯的树叶。
张山怔怔地看着,还是无法将“死亡”这个冰冷的概念,与眼前这个仿佛只是睡着的老人联系起来。
爷爷去世时,他还小,懵懵懂懂,只知道那个总是板着脸、咳嗽得很厉害的老人不见了,心里有些难过,但并不真正理解“再也见不到”意味着什么。
可这一次,面对奶奶的离去,一种尖锐的、真实的痛楚,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关于奶奶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个画面,都带着冰糖般清甜又灼人的滋味。
小时候,每次放学从十里外的村小学回来,奶奶总会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她的屋里,关上门,然后从那个上了锁的旧木柜深处,或者从贴身的衣兜里,颤巍巍地掏出用手帕包了又包的东西:
有时是一颗晶莹的冰糖,有时是一个有些皱皮的苹果,有时是几块受潮的饼干,有时是一个金灿灿的橘子……
但凡有点稀罕的、她认为“好吃”的东西,她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留着,等着她最惦记的孙子回来。
“山仔子,快吃,悄悄的,别让你姐她们看见。”
奶奶总是压低声音,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而狡黠的笑容,把东西飞快地塞进他手里,那干燥温暖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小手。
他那时只觉得甜,只觉得好吃,从未想过,那一颗冰糖,可能是奶奶摸索了很久才攒下的;
那个苹果,可能是姑姑们来看她时买的,她藏了多久;那几块饼干,可能已经放了很久,她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
夏天夜里,奶奶摇着蒲扇,坐在院子里给他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驱赶蚊虫;
想起他调皮捣蛋被母亲追着打时,总是奶奶冲出来,用她那瘦小的身躯护在他前面,“孩子还小,懂什么!别打了!”;
想起他去省城上学前,奶奶偷偷把攒了不知多久的、用小手帕包着的几十块钱塞进他书包夹层,嘱咐他“别饿着自己”……
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宠爱,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悄无声息的给予,此刻都化作了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以后,再也没有那样一个老人,会把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都给他留着了。
再也没有那样一个温暖的怀抱,会无条件地庇护他了。
那个总在村口张望、盼着他归来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守灵的长夜,格外寒冷漫长。
煤油灯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亲人们悲伤而疲惫的脸。
父亲张川和大伯张峻并排跪在灵前的草垫上,兄弟俩都沉默着,只是偶尔往火盆里添几张纸钱。
火光跳跃,映着他们过早苍老的脸庞。
“妈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大伯张峻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年轻时候,跟着爹东奔西跑,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拉扯我们四个……吃了多少苦……”
张川低着头,用一根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烬,闷闷地“嗯”了一声。
小姑张满忍不住哭出声来:“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妈总是把干的留给我们吃,她自己就喝点稀的,还说她不饿……有一年冬天,我发烧,妈抱着我走了一夜的山路去镇上卫生所……她的脚都冻僵了……”
大姑张香也抹着眼泪:“是啊……妈这一辈子,心里装的都是我们,从来就没想过她自己。老了,我们这几个,也没能让她享几天清福……”
张山听着父辈们的低语,看着他们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父母那一代人的情感。
他们的爱,是沉默的,是融入柴米油盐、融入每一次目送、每一句唠叨里的。
他们不善于表达,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但那份血浓于水的羁绊和依恋,却在此刻,通过这共同的悲伤,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他想起了父亲一次次步行七小时山路送来的生活费,想起了母亲那永远装得满满的腊肉瓶,想起了他们在他复读时那句“砸锅卖铁也供你”的承诺……这些,和奶奶那颗留到融化的冰糖,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啊。
那是一种扎根于土地、流淌在血脉里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爱。
它不求回报,只是本能地、竭尽全力地,想把最好的,留给下一代。
奶奶养育了两子两女,将生命的养分毫无保留地输送给了他们,看着他们开枝散叶,然后,像一棵耗尽了心力的老树,在某个寂静的冬夜,悄然凋零。
出殡那天,天色阴沉,飘着细碎的雪沫。
送葬的队伍很长,唢呐声凄厉地划破山村的宁静。张山作为到场年纪最大的孙子,捧着奶奶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照片上的奶奶,微笑着,眼神慈祥。
张山看着照片,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具沉重的棺木,终于彻底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会偷偷塞给他冰糖的人,永远地躺进了那个冰冷的木盒里;
意味着那个在村口守望的身影,化作了后山坟茔前的一抔黄土;
意味着“奶奶”这个词,从此以后,只能存在于回忆和梦境之中。
泪水,直到这一刻,才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迟来的、噬心的领悟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后悔,后悔上次离家时,没有再多陪奶奶说说话;
后悔没有用自己挣的第一笔钱,给她买点真正好吃的东西;
后悔总是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的好,却从未认真思考过,那份好背后,藏着怎样深沉如海的情感。
棺木缓缓放入挖好的墓穴,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
张山跪在坟前,任由冰冷的雪沫落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
奶奶走了。
带走了她那藏着无数宝贝的旧木柜,带走了她那温暖的怀抱和慈祥的笑容,也带走了张山童年和少年时代,最后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空。
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
比如,那颗冰糖的滋味,会永远甜在他的记忆里;
比如,奶奶那份毫无保留的爱,已经如同基因一般,烙印在他的血脉中,教会他如何去爱,如何去承担。
他站起身,擦干眼泪,望向远处被冰雪覆盖的、沉默的青山。
生命如同四季,有萌发,有繁盛,也必然有枯萎和凋零。
奶奶完成了她的使命,将生命的火炬,传递到了父辈,也传递到了他的手中。
未来的路,他需要带着这份沉重的爱和领悟,更坚定地走下去。
为了不曾辜负的期望,也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成为像奶奶、像父母那样,可以给予、可以守护的人。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山野,也仿佛试图抚平所有的悲伤。
只有那新立的墓碑,和墓碑前长跪不起的儿女们,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关于生命、爱与别离的,永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