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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城市如同一头被强行唤醒的巨兽,打着哈欠,喷吐出一股混杂着汽油、早点油烟和一夜浊气的浓烈味道。许飞站在公交站牌锈迹斑斑的阴影里,身上那套靛青的仆算系院服早已换成最普通的深灰色夹克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即便如此,他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沉寂如渊的眼神,依旧与周围打着哈欠、刷着手机、抱怨着早高峰的上班族格格不入。

深吸一口气。

空气灌入肺腑——劣质烟草味、包子铺的油腻肉香、汽车尾气的刺鼻、还有某种城市深处腐朽的潮湿气息。这便是阔别已久的凡尘味道,喧嚣、浑浊、充满了挣扎与生机的烟火气。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掠过许飞嘴角,稍纵即逝。这熟悉又陌生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的声响,提醒着他此行的规则:融入,隐匿。

落脚点。

这是当务之急。记忆中的那座寄托了童年修道幻想的破败道观,如今恐怕早已成了人头攒动、需要扫码付费才能进入的“文化古迹”。他需要一个据点,一个能让他像幽灵般存在、又不引人注目的巢穴。

工作掩人耳目。

算命占卜?识海中闪过现世冰冷的铁律条文——封建迷信,非法经营。此法不通。

开个店吧。一个能接触信息、观察人群、并且拥有合理活动空间的店面。

“私家侦探”。

这个念头如同星轨运算中跳出的最优解。名字?“真探”。正读,表明身份;反读,“探真”,直指本质。大隐隐于市,倒也应景。至于经营范围?社区服务、便民咨询、法律信息咨询…模糊且实用,完美的伪装壳。

目标明确,许飞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探查法器,目光扫过这座庞大城市的肌理。市中心光鲜亮丽?租金昂贵,人流密集,摄像头如林,不适合幽灵。高档社区?安保森严,邻里关系淡漠,缺乏市井气息。他的视线最终投向城市地图上那些如同褶皱般存在的区域——城中村。

那里如同城市的苔藓,在摩天大楼的缝隙里顽强生长,滋生出独特的混乱与生机。人流复杂,信息驳杂,租金低廉,管理松散,正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许飞没有选择任何交通工具。双脚丈量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从高楼林立的 cbd 边缘走过,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步履匆忙的白领们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齿轮。他像一个误入赛博世界的古人,所有的感官都在抗拒着这过度人造的光影与噪音。

转入老城区。梧桐枝叶繁茂,遮住了部分天空,老式居民楼下飘散着豆浆油条的香气和老人家收音机里的戏曲咿呀。脚步不自觉放缓了一些,但那种隔阂感依旧存在。

最终,他拐进了一片如同巨大迷宫般的区域——城南“三棵树”城中村。低矮的自建楼房挤挤挨挨,电线如同蛛网般在头顶交织。狭窄的巷子仅容三轮车勉强通过,地面湿漉漉的,混杂着菜叶、污水和不明油渍。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声、麻将牌的碰撞声、破旧音响放出的网络神曲……汇成一股强大而混乱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许飞微微皱眉,强大的神识本能地排斥着这过于嘈杂无序的信息洪流,如同洁癖者踏入泥沼。但他立刻收敛心神,将这份不适压下。这才是他需要的地方。混乱,即是最好的掩护。

他开始在如同毛细血管般密布的小巷中穿行。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每一处贴着“招租”、“旺铺转让”红纸的门脸。大部分是理发店、小超市、五金杂货、快餐盒饭……要么太过暴露,要么空间逼仄。

转了一上午,汗水浸透夹克内衬(纯粹是伪装,以他现在的体质,寒暑不侵)。城中村的烟火气浓重得呛人,混杂着食物、垃圾和劣质香水的气味。就在他开始考虑是否要稍微动用点“微不足道”的手段(比如让某个房东“觉得”这屋子非租给他不可)时,在靠近城中村主出入口的一条岔巷口,一块用硬纸板歪歪扭扭写着“出租”的牌子,塞在了一家“王记粮油铺”旁边小巷入口的窗框缝隙里。

小巷很窄,仅容一人通行,幽深潮湿,尽头似乎通向另一片更杂乱的区域。出租的门脸就在巷口左手边,紧挨着粮油铺。是间老旧的平房,看格局像是后来私自搭建的,门脸不大,估计不到二十平米。卷帘门锈迹斑斑,布满油污和不明涂鸦。窗户玻璃碎了半块,用透明胶带歪歪斜斜地粘着。门口堆着几个空啤酒瓶和几袋发霉的垃圾。位置不错,在出入口边上,闹中取静,又足够隐蔽。

许飞的目光扫过巷口上方悬挂的、被油烟熏得看不清字迹的巷牌,依稀辨出“龙须巷”三个字。龙须?倒是有点意思。他上前,拨开那几个碍眼的啤酒瓶,屈指敲了敲那扇油腻的木门(卷帘门里面还有一层木门)。

“谁呀?!大清早的!”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明显不耐烦的女声从里面响起,伴随着踢踢踏踏的拖鞋声。

吱呀——

木门拉开一条缝。一张敷着厚厚白色面膜、只露出一双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的脸探了出来。一股混杂着劣质面霜、隔夜饭菜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涌出。女人头发乱糟糟地盘在头顶,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真丝睡袍(领口有些污渍),身材微微发福。

“看房的?”面膜下的声音含糊不清,上下打量着许飞。许飞刻意收敛了所有锐气,显得像个刚毕业不久、有点沉默木讷的年轻人。“喏,就这屋。”女人侧身让开一点,露出门内景象。

屋内光线昏暗,一股灰尘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空荡荡的,墙角堆着些破烂桌椅和废弃的广告牌,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积着厚厚的灰。墙壁斑驳,布满水渍和蛛网。唯一的好处是还算方正,而且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门板快掉了)。天花板很低,吊着一个满是油污、灯罩缺了一半的灯泡。

“嗯,还行。”许飞点点头,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这点脏乱差,与混乱的归墟相比,简直是天堂。“怎么租?”

“一个月两千八!押一付三!水电自理!”女人(房东太太)叉着腰,面膜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微微抖动,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你爱租不租”的架势。她的目光在许飞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看不出牌子的夹克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许飞沉默了两秒。他不是不懂行情。这片城中村,这种位置和环境的门脸房,一千五顶天了。这价格,明显是看人下菜碟。

“太贵。”许飞言简意赅,“一千。”

“一千?!”房东太太的眼线差点飞出面膜,“小伙子你开什么玩笑!我这可是黄金地段!出门就是大街!两千五!不能再低了!”

“一千二。”许飞语气毫无波澜,视线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女人略显松弛憔悴的眼角,和脖颈处一道被粉底勉强盖住的红痕(像是抓痕),心中了然几分。这女人焦躁、警惕,带着被生活磋磨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她的“黄金地段”水分有多大,她自己清楚。

“两千!最低了!不租拉倒!有的是人想要!”女人拔高了音调,唾沫星子似乎要喷到面膜上,作势要关门。

许飞没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双沉寂的眼睛让女人莫名地心头一悸,关门的动作顿住了。

“一千五。”许飞报出心理价位,同时补充了一句,“长租。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可以帮你解决点私人麻烦。比如…查查你老公最近下班总绕路去的‘香榭丽舍按摩房’,到底是正规的还是…嗯?”

房东太太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双涂满睫毛膏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戳破隐秘的慌乱!面膜下的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香榭丽舍按摩房!这正是她最近心里那根最毒的刺!她跟踪过两次都被狡猾地甩掉了,这事她连闺蜜都没敢说透!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她色厉内荏地低吼,但气势明显弱了八分,眼神躲闪。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清楚。”许飞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一千五,押一付一。我帮你查清他到底在搞什么鬼,照片、视频、开房记录,你要什么,我尽量给你弄到。当然,”他话锋一转,“这项‘便民服务’,算你五折优惠。如何?”

房东太太呼吸急促,胸膛起伏,死死盯着许飞。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看起来普通得扔人堆里找不到,那眼神却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的笑话。恐惧、愤怒、还有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在她心里翻腾。查清那个死鬼!拿到证据!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一千五就一千五!”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猛地伸手,“押金!合同我马上打!但先说好,你要是敢骗老娘,或者查不出东西……”

“放心。”许飞从夹克内袋(实际是从芥子空间)掏出一沓崭新的红票子,数了一千五递过去,“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

房东太太一把夺过钱,飞快地数了一遍,塞进睡袍口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行…行吧!小伙子有点门道啊!等着!我拿合同去!”说完转身踢踢踏踏跑回里屋,嘴里还咕哝着,“死鬼…看老娘这次不扒了你的皮…”

许飞站在门口,看着房东太太消失在昏暗的门洞深处,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廉价的香水味。内心毫无波澜。利用她的猜忌和怨恨,达成自己的目的,如同拨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在这凡俗尘世,这或许是最简单高效的方式。至于真相是什么?他并不关心,他只负责提供“客户”想要的“结果”。

很快,一份打印的、格式简单甚至有些潦草的租赁合同塞到了许飞手里。金额一千五,押一付一,“香榭丽舍”事件作为口头附加条款。许飞扫了一眼,签下名字。

“钥匙!”房东太太递过来两把油腻腻的钥匙,“大门一把,里面小隔间一把。水电自己去村口缴费点交。没事别烦我!”她急着回去盘算怎么收拾她老公,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里间的门。

尘埃落定。

许飞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再次踏入这间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的小屋。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户和粘着胶带的玻璃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螨。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那堆破烂桌椅和广告牌上。

“真探”。

他的据点。

也是他踏入这凡尘泥沼,开始独自狩猎异常、埋葬玄踪的起点。

意念微动。

一股无形的、带着湮灭气息的微风在室内悄然拂过。

墙角堆积的垃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揉捏,瞬间被压缩、分解、化为最细微的粉尘,消散在空气中。地面厚厚的积尘被强行剥离,露出粗糙但干净的水泥本色。斑驳的墙壁上,蛛网和水渍被无形的力量抹去,只留下岁月本身的痕迹。连空气中那股浓重的霉味,也被净化一空。

小屋焕然一新,虽然依旧破旧简陋,但至少不再污秽不堪。

城中村狭窄的巷子如同这座城市的肠道,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散发着复杂的气息。许飞的身影融入其中,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总能精准地避开地上油腻的水渍、突然冲出的熊孩子和横冲直撞的电三轮。他像个幽灵,穿行于这片沸腾的烟火气中,目标明确——二手市场。

“三棵树”旧货市场,在后村废弃的篮球场上。彩条塑料布搭起的简易棚子连绵一片,地上堆满了各种从生活的骨架上剥离下来的“器官”:缺胳膊少腿的家具、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零件、堆积如山的旧书刊、吱呀作响的电器、还有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金属疙瘩。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旧皮革、灰尘和陈年汗渍的味道。摊主们或蹲或坐,有的吆喝着“清仓甩卖跳楼价”,有的则昏昏欲睡,任凭苍蝇落在油亮的脑门上。讨价还价声、录音机里沙哑的流行歌、修理铺的敲打声,汇成一曲生活的杂音。

许飞目光沉静,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过滤着无用的信息,精准地落在那些能服务于“真探”门面的物件上。

写字桌:很快,他在一个堆放着一堆缺腿课桌椅的角落,发现了目标。一张老式的木质写字桌,漆面斑驳脱落,露出木头的原色,几条深刻的划痕诉说着它经历的岁月。但骨架结实,抽屉滑轨还算顺畅。最吸引许飞的是桌面——一块暗红色的塑料垫板下,压着一张泛黄的打印纸,上面清晰印着“[青松路小学]课堂巡查表”和“[五年级语文备课组]集体备课注意事项”,字迹被圆珠笔反复涂抹过,又被岁月晕染开。一种沉淀的、属于旧时光的秩序感扑面而来。许飞几乎能想象当年某位严厉或温和的老师伏案批改作业的场景。

“老板,这桌。”许飞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躺在摇椅上打盹的秃顶老板掀开眼皮,瞥了一眼:“哦,那个啊,老榆木的,结实!八十!”

许飞没说话,只是拉开中间那个最大的抽屉。里面散落着几只断头的粉笔头、一个干瘪的乒乓球、还有一层厚厚的粉笔灰。他随手拿起一支粉笔头,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捻,粉笔化为细腻的粉末滑落。

“抽屉卡。”许飞平静指出。

“哎呀,小问题!上点油就好!”老板摆摆手,“便宜点,六十拿走!”

许飞的目光扫过桌面那张泛黄的备课表:“五十。我帮你把这堆废桌椅挪开点。”

老板看着许飞指着的那堆几乎堵住过道的破烂桌椅,再看看许飞看似单薄却沉稳的身板,撇撇嘴:“行行行,五十就五十!小伙子你自个儿搬啊!我这老腰可不行了!”

许飞没吭声,单手抓住沉重的桌沿,如同拎起一片羽毛般轻松提起,稳稳放到一旁清理出来的空地上。老板的眼皮跳了跳,嘀咕了一句“劲儿还挺大”。

电脑与打印机:下一个目标在电器区。网吧淘汰的机器堆得像小山。许飞的目标很明确——能开机,能连网,能打印。他避开那些花花绿绿的电竞主机,径直走向角落里几台积满灰尘的黑色机箱。

“这台,试试。”他指着一台主机壳侧盖都丢失,露出里面灰蒙蒙风扇和板卡的机器。

摊主是个精瘦的年轻人,叼着烟,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头也不抬:“五十块,好坏不管,不退不换。”

许飞没还价。他拿起连着的一台同样油腻的19寸液晶显示器,又指了指旁边一台标签写着“惠普1008,缺墨”的激光打印机:“打包,一百二。”

摊主这才抬起头,看了看那堆废铁,又看看许飞:“行,痛快!电源线自己找,那边箱子里一堆。” 许飞很快在杂乱的箱子底翻出两根匹配的旧线。付钱,一手提着主机箱(里面的灰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没有飘散),一手夹着显示器和打印机,在摊主略微诧异的目光中离开。性能?能用就行。隐秘性?远比性能重要。

盆栽与盆:经过一个卖花鸟鱼虫的角落,几个空着的、布满水垢的塑料花盆孤零零地摆在角落,旁边堆着几盆明显蔫头耷脑、叶子枯黄卷边的绿萝和仙人掌。

“老板,盆怎么卖?”许飞停下。

“塑料的五块一个,陶的十块。”一个拿着喷壶的大妈随口道,“搭点快死的花要不要?绿萝两盆十块,仙人掌五块一盆,给口水兴许还能活。”

许飞的目光落在那几盆半死不活的植物上。它们生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根系在贫瘠的黄土里艰难维系。与归墟的死寂相比,这点枯萎的生命力反倒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他指着两个最大的陶盆(其中一个边缘有豁口)和那几盆植物:“陶盆两个,这些花,一共二十。”

“二十?小伙子你也太狠了!盆就二十了!”

“十五。”许飞语气平淡,“它们活不了的。”

大妈看了看那些确实快断气的植物,又看看许飞没什么表情的脸,挥挥手:“行行行,拿走拿走!看着闹心!”

沙发与茶几:最后的目标在市场的另一端。一套被随意丢在角落的布艺沙发和一个玻璃茶几,几乎被旧床垫和破自行车淹没。沙发是那种老式的、方方正正的款式,灰白色的布艺面料脏兮兮的,扶手处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灰黄色的海绵,坐垫明显塌陷下去。玻璃茶几的钢化玻璃面倒是完好,但支架锈得厉害,布满灰尘。一股陈年的烟味和汗味从沙发里散发出来。

“这套,多少?”许飞问旁边一个正在用砂纸打磨旧木抽屉的老木匠。

老木匠抬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哦,那套啊,以前旁边街道办淘汰下来的。沙发腿有点不稳当,茶几还成。你要?给个一百五拉走。”

许飞上前,用手压了压沙发坐垫,感受了一下海绵的干硬程度。“五十。”

“五十?!”老木匠瞪眼,“光这玻璃茶几都不止五十!”

“沙发里面的木头框架被虫蛀了。”许飞平静地说出他的“发现”,实则手指在沙发扶手下方极其隐秘地一按,一小块朽木无声化为齑粉。“五十,我帮你把旁边那个占地方的破柜子挪开。”

老木匠狐疑地看了看沙发扶手下方(那里确实有个不起眼的小洞),又看看旁边那个堵路的破三门柜,犹豫了一下:“…行吧行吧,五十就五十!小伙子眼挺毒啊!”

日头西斜。许飞如同一个满载而归的拾荒者,却有着与拾荒者截然不同的从容。他一手轻松提着电脑主机箱和显示器(打印机塞在主机箱敞开的侧板里),另一只手拎着几个塑料编织袋(里面装着电脑线、折叠起来的写字桌、打印纸),腋下夹着那两台沉重的大陶盆(枯黄的植物勉强插在里面),身后……那套沉重的沙发和茶几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稳稳悬浮在离地半尺的高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这诡异的景象在嘈杂混乱的旧货市场里,竟奇异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关注——或许大家都太忙,或许看到了也以为是某种没见过的新式搬运工具?

回到“龙须巷”口那间小小的“真探事务所”。卷帘门拉起一半(许飞只拧了一下锈死的锁芯,锁舌就无声地滑开了),露出里面经过“湮灭清风”处理过后的干净空屋。

老榆木写字桌被放在小屋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正对着门口。泛黄的“课堂巡查表”和“备课注意事项”依旧压在塑料垫板下,像一个沉默的图腾。网吧淘汰电脑主机接上线缆,显示器摆在桌上,油腻的屏幕被许飞指尖拂过,瞬间光洁如新。打印机放在桌角,一沓打印纸码好。

两个大陶盆放在唯一的小窗户下。许飞看着那几株奄奄一息的绿萝和倔强但枯黄的仙人掌,意念微动。一缕微弱到极致、几乎无法被外界感知的、融合了玉髓生机的葬星之力,如同最细密的雨丝,悄然渗入干硬的黄土之中。枯萎的枝叶肉眼可见地微微一颤,仿佛发出了无声的呻吟,虽然距离复苏还远,但那点微弱的生机似乎被强行吊住了一丝。

那套灰白布艺的老古董沙发被摆放在写字桌对面靠墙的位置,方方正正,透着一股过时的严肃感。玻璃茶几放在沙发前。

最后,许飞从角落里捡起一块被丢弃的硬纸板,指尖萦绕一丝墨绿湮灭之力,如刻刀般在上面划过:

真探

社区服务 · 便民咨询 · 信息协助

字体方正冷峻,边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湮灭锋芒,如同他此刻藏于凡俗下的本质。

牌匾挂上。小店雏形初具。

许飞坐在那张老旧的写字桌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窗外,城中村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透过破损的窗缝涌入。劣质音响的鼓点、锅铲的碰撞、孩童的哭闹、隔壁粮油铺老板的呵斥……构成了最真实的市井背景音。

融入凡俗的第一步:合规。

他需要一张纸。一张能让“真探”合法存在于这钢筋水泥丛林里的纸片。

便民服务中心在两条街外新建的商业广场一楼。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天花板上惨白的LEd灯光,一排排叫号机前排着长龙,空气中消毒水和焦虑汗味混杂。穿着统一马甲的工作人员隔着厚厚的玻璃,表情如同批量生产的塑料模特。

许飞排在“个体工商”的队列里,如同水滴汇入浑浊的河流。前面是两个为了“招牌字号”吵得面红耳赤的中年男人,后面是一对不停抱怨“手续太烦”的小情侣。喧嚣、琐碎、效率低下。他耐心地等待着,神识微敛,如同沉入水底的礁石,隔绝着这凡俗特有的信息噪音。轮到他时,言简意赅:

“注册个体工商户。名称:‘真探信息咨询服务部’。经营范围:社区服务咨询,便民信息服务,法律信息咨询(非诉讼代理)。”他将事先打印好的申请表递进去。

玻璃后的年轻姑娘头也没抬,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名字查重…嗯,还行。经营范围写这么模糊?不行,得具体点。‘社区服务咨询’改成‘社区事务咨询(信息类)’,‘便民信息’改成‘市场信息咨询服务(不含中介)’,那个‘法律咨询’后缀加上‘(依法须经批准的项目除外)’,懂了吗?”语气带着一丝程序化的不耐。

许飞点头:“可以。”

“经营场所证明?租赁合同复印件。”

合同递上。姑娘扫了一眼地址:“龙须巷?那个城中村?行吧。身份证复印件。”

手续繁琐却按部就班。交了几十块钱的工本费,拿到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受理通知书,被告知正式执照要七个工作日后来取。薄薄一张纸片,轻若无物,却是他在现世立足的“身份证”。

走出便民中心,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许飞没有立刻回他那散发着新鲜油漆味(他刚用湮灭之力处理过霉味,但保留了木桌和沙发本身的老旧气息)的小店。目光扫过广场角落一家挤在奶茶店和手机贴膜摊之间的小门脸——【红太阳锦旗制作】。鲜红的招牌,门口挂着几面金光闪闪的样板锦旗:“妙手回春”、“师德高尚”、“人民卫士”……

一个念头如同星轨推演得出的最优解,清晰浮现。

他推门进去。店里狭小拥挤,空气中弥漫着热转印油墨的刺鼻气味。墙上挂满了各种规格、各种字体的锦旗半成品,金光红底,俗艳又极具冲击力。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正伏在堆满布料的案板上,用铅笔在一块红绒布上描字。

“老板,定制锦旗。”许飞声音平静。

老头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许飞:“要啥样的?多大的?写啥字?”

“三面。尺寸普通就行。”许飞报出早已想好的词,“一面写:‘邻里好帮手’。一面:‘罪恶克星’。最后一面:‘为民服务先进单位’。”

老头笔顿了顿,似乎在咀嚼这几个词。邻里好帮手?罪恶克星?为民服务先进单位?这组合…有点怪。既不像给医生的,也不像给警察学校的。他抬眼又仔细看了看许飞,年轻人看着平平无奇,眼神却很沉静,不像开玩笑。

“行吧。金字还是银字?绒布还是绸缎?普通金字绒布六十块一面,绸缎加金线刺绣一百二。”老头放下铅笔,拿起计算器。

“金字,绒布。”许飞没犹豫。要的就是这种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官方认证感”,越像街道办表彰越好,越俗气越有说服力。至于材质?浮于表面的东西,无需浪费。

“好嘞!”老头手指在计算器上按得啪啪响,“三面一百八!加急的话今天下午就能取,加三十块工本费。”

“下午取。”许飞爽快付钱。效率很重要。

下午四点,许飞再次踏入“红太阳”。三面崭新的锦旗已经做好,铺在案板上。鲜红夺目的绒布底子,明晃晃的烫金大字:

邻里好帮手

罪恶克星

为民服务先进单位

字体是那种最方正、最庄重、最不带任何艺术细胞的仿宋体。金色饱和度极高,在昏暗的小店里几乎能晃花人眼。一股新布料和热转印油墨混合的、浓烈的“新东西”味道扑面而来。俗!俗得坦荡!俗得正气凛然!俗得如同给“真探”这个壳子又刷上了一层厚厚的保护漆。

许飞满意地点点头。这种毫不掩饰的浮夸,正是最好的伪装。他付了加急费,卷起三面锦旗,在老头略带探究的目光中离开。

回到“龙须巷”,夕阳的余晖将巷子染上一层暧昧的橘红。“真探”的卷帘门半开着。许飞进门,反手将门拉下大半,只留一条缝隙透光。

店内光线昏暗。老榆木桌上压着的备课表在夕阳下泛着陈旧的黄。电脑屏幕漆黑。打印机像块沉默的铁疙瘩。窗下陶盆里那几株半死不活的植物,在许飞注入的那一丝微弱生机吊命下,枯黄的叶片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回绿的迹象?

他将三面卷着的锦旗展开。鲜红与金芒瞬间刺破了屋内的沉闷灰暗。

位置?自然是办公桌后面的那面墙!

许飞没有用钉子,也不需要。他指尖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压缩到极致的墨绿湮灭之力,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无声地蚀刻出三个微小的凹点。然后,他拿起锦旗顶端的金属挂环,轻轻一按——

噗!

金属环如同嵌入豆腐般,精准地卡进了那微不可察的湮灭凹点中,严丝合缝,稳如泰山!

很快,“邻里好帮手”、“罪恶克星”、“为民服务先进单位”三面金光闪闪、俗气冲天的锦旗,如同三块巨大的勋章,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悬挂在了老榆木书桌正后方的墙壁上。鲜红的绒布背景如同燃烧的火焰,烫金的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官方权威感”。整个破败的小屋子,因为这突兀出现的三面锦旗,瞬间多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荒诞与肃穆的“衙门”气质。

许飞退后两步,如同审视一件刚刚完成的艺术品。他坐在那张老旧的写字桌后,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那张同样老旧的椅背上。从这个角度看去,任何一个推门进来的“客户”,视线都会被这堵鲜红金光的“荣誉墙”瞬间填满!那扑面而来的、强烈的“认证感”,足以让任何心存疑虑的凡人瞬间打消大半顾虑——看,人家是有官方(哪怕是街道办级别)认可的!墙上挂着呢!邻里好帮手!罪恶克星!为民服务先进单位!这还能有假?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掠过许飞嘴角。这伪装,完美。用凡俗最认可的符号,构建起最坚固的伪装外壳。藏星轨于市井,隐锋芒于金光之下。

他拿起桌上那沓崭新的打印纸,抽出一张,铺平。又从抽屉里(里面只有一支崭新的中性笔)拿出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几个字:

【真探事务所】

服务范围:

社区疑难咨询 · 寻人寻物协助 · 矛盾纠纷信息梳理 · 市场信息收集

(一切业务遵循法律法规,严守保密原则)

字体模仿了那锦旗上的方正仿宋,透着一种刻板的“正规”感。

他将这张“价目表”用一块捡来的小磁铁(附着了一丝湮灭之力,确保不会掉)吸在了桌角的金属文件架上。

小店,彻底成型。

办公桌,旧而不破。

电脑,可点亮。

打印机,能出纸。

盆栽,半死不活但顽强。

沙发,威严老旧。

营业执照受理通知书,压在玻璃板下。

三面锦旗,高悬于后,金光闪闪,正气凛然!

价目表,清晰明了。

一切都符合一个在城中村艰难起步、有点本事也有点门路、渴望得到官方(社区)认可的小小信息咨询工作室的形象。俗气,但真实。平凡,却暗藏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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