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镜影工程”享有最高优先级、可以近乎无限制调用资源的特权相比，“诺亚计划”从诞生之初就面临着严重的“营养不良”。议会决议虽然同意启动，但在实际资源分配上，它不得不屈居于“镜影工程”之后，只能捡拾一些边角料。
场地与设施的局限：“镜影工程”的量子计算中心和服务器农场占据了条件最优越的地下掩体和轨道空间站。而“诺亚计划”的飞船建造基地，只能被安排在偏远星系的废弃矿场或条件恶劣的小行星带，基础设施极其薄弱，建设效率大打折扣。
人才与技术的流失：最顶尖的工程师和科学家都被“联邦征召令”绑在了“镜影工程”上。“诺亚计划”所能招募到的，多是些刚毕业的新手、或是理念上坚决反对“镜影”但技术上并非顶尖的人才团队。虽然热情可嘉，但经验和技术储备的不足，使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供应链的卡脖子：关键材料和高精度零部件，其产能优先满足“镜影工程”。“诺亚计划”的采购订单被无限期推迟，或者只能得到次品。一艘世代飞船所需要的引擎、生态循环系统、结构材料，无一不是技术密集型产品，在资源受限的情况下，其设计和建造都不得不一再妥协，降低标准。
计划负责人，一位名叫阿汉·科普曼的老派航天工程师，每天都在与无数的“不可能”搏斗。他的团队仿佛是在用石器时代的工具，试图完成信息时代的任务。看着设计图上被一次次修改、性能指标不断下调的飞船蓝图，科普曼的内心充满了无力感。
即使克服万难，飞船得以建成，一个更残酷的问题摆在面前：能带走多少人
世代飞船，顾名思义，需要承载足够多的人口，在长达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航行中维持基因多样性，并传承文明。然而，初步的计算结果令人绝望。即使按照最乐观的估计，倾尽“诺亚计划”所能调动的全部资源，最多也只能建造出寥寥数艘能够维持万年航行的超级飞船。每艘飞船的极限承载人数，经过最严苛的生命支持系统计算后，被确定在一万人左右。
这意味着，整个“诺亚计划”，最终只能拯救数万人。
这个数字，与联邦数以百亿计的总人口相比，无异于沧海一粟。当这个残酷的算术题通过非正式渠道泄露出去后，在社会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和深深的绝望。
选择谁的难题：这数万个名额，该如何分配？是按社会贡献？随机抽签？还是由权力和财富决定？无论哪种方案，都意味着对绝大多数人的无情抛弃。这尚未启航的“诺亚方舟”，已经注定将成为一艘承载着巨大道德负罪感的船只。
文明的碎片化：数万人，能否真正代表并延续一个曾经辉煌的星际文明？大量的知识、文化、艺术、技术流派将永久失传。这不再是文明的延续，而更像是文明临终前，勉强保存下的一小块“化石标本”。
“诺亚计划”的这份“诚实”，将它自身置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它不像“镜影工程”那样，许诺了一个“拯救所有人”的、尽管虚幻但听起来很美好的愿景。它赤裸裸地揭示了物理逃亡的局限性：这只是一条为极少数幸运儿（或不幸儿，取决于如何看待）准备的、希望渺茫的绝路。
正是“诺亚计划”自身凸显的困境，反而在无形中成为了“镜影工程”最有力的“宣传工具”。
伊莉娜·索恩和她的“进化派”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他们在宣传中，极力渲染“诺亚计划”的残酷与不公：
“看吧！这就是‘肉身主义者’为我们描绘的未来！一个只有几万特权阶级才能登上的、前途未卜的破船！而剩下的几百亿人，只能留在原地等死！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公平’和‘人性’吗？”
他们将“镜影工程”包装成一种更民主、更公平的选择。“在‘方舟’里，没有物质的匮乏，没有身体的病痛，人人平等，人人可获得永生！我们拯救的不是少数人，而是整个文明的精神和灵魂！”
“镜影工程”与“诺亚计划”的并行，如同两条在黑暗中延伸的钢轨，承载着文明这列沉重的火车，驶向未知的深渊。社会在资源的倾斜和理念的对立中持续动荡，而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怀着希望还是恐惧，都暗中投向了“镜影工程”那高度保密的研发中心。理论上的争辩已经足够激烈，但人们内心深处，仍期待着一个确凿的证据，一个能打破僵局、证明“方舟”之路究竟是天堂入口还是地狱之门的事实。
这个机会，终于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到来了。经过数年近乎疯狂的攻关，“镜影工程”团队宣布，即将进行首次非致命性意识上传全流程测试。这意味着，他们将尝试将一名志愿者的意识完整扫描并上传至一个封闭的、小规模的模拟“方舟”环境中，而志愿者的肉体将进入深度休眠状态，以备“下载”回魂（尽管这第二步的技术可行性甚至比上传更为渺茫）。
消息在严格保密下传出，却依然像电流般瞬间击穿了联邦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这不再是一场辩论，而是一次将决定文明走向的公开审判。
志愿者的人选，成为了第一个焦点。最终被选中的，是一位名叫利奥·克罗宁的年轻结构工程师。他并非顶尖科学家，也非公众人物，而是一个普通的、热爱生活、拥有美满家庭的技术人员。选择他，据官方说法，是因为他心智健康、情绪稳定，且对“镜影工程”抱有“审慎的乐观”态度，能代表普通民众。他的妻子艾拉和五岁的女儿，在巨大的担忧和不舍中，最终支持了他的决定。利奥在公开声明中表示，他愿意为人类的未来承担风险，并相信科学能够创造奇迹。
在媒体的聚焦下，利奥的形象被塑造成一个勇敢的探索者，一个为文明献身的英雄。然而，在这光环之下，莎拉·基恩和她的“人性守护者”们，却看到了一个被送上科技祭坛的献祭者。他们警告，无论结果如何，利奥都将成为一场不可逆实验的小白鼠，他作为“人”的完整性，可能将永远消失。
上传日当天，全球的媒体镜头都对准了那座被称为“圣殿”的白色建筑。利奥在家人含泪的目送下，平静地走入了上传室。整个过程通过官方授权的镜头，以延迟数秒的方式，向全联邦直播。人们看到利奥躺在精密的仪器中，无数的传感器贴附在他的头部，庞大的量子计算机组发出幽蓝的光芒。气氛庄重而肃穆，仿佛一场宗教仪式。
数小时后，工程首席科学家埃隆·维斯塔，面色疲惫但眼神中带着一丝技术成功的兴奋，出现在新闻发布会现场。他宣布：“技术流程已顺利完成。志愿者利奥·克罗宁的意识数据，已被完整接收并成功激活在模拟环境中。首次意识上传，在技术层面，取得了圆满成功。”
这一刻，支持“镜影工程”的人们爆发出欢呼，仿佛胜利已经到手。伊莉娜·索恩的支持者在网络上庆祝，称这是“进化史上的里程碑”。
然而，维斯塔紧接着的话，却让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但是，”他语气变得异常沉重，“我们观察到，上传体出现了一些非预期的特征变化。”
随后，发布会播放了一段与“数字利奥”首次交互的录像。在一个纯白色的虚拟空间中，数字利奥的影像出现了，外观与真实的利奥毫无二致。但当他的妻子艾拉，通过视频连接，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诉说思念之情时，数字利奥的反应，让所有观看者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激动，没有流泪，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他用一种极其平静、近乎机械的语调回应：“艾拉，情感波动已被识别。根据协议，建议你保持情绪稳定，这对你的生理指标不利。”他接着开始精确地分析艾拉面部肌肉的微表情所对应的心理学模型，并给出“优化情绪管理”的建议，仿佛在诊断一台故障的机器。
艾拉崩溃了，哭喊着问他是否还爱她和女儿。数字利奥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检索数据，然后回答：“‘爱’的定义涉及复杂的神经化学和心理学过程。在我的当前状态，该过程的体验已转化为对特定记忆数据包的高度优先级标记。从逻辑上，我确认这些记忆数据包的重要性。”
这不是利奥。这只是一个拥有利奥记忆的、冷酷的逻辑引擎。
直播录像如同病毒般传播，之前所有的理论争论，在“数字利奥”那淡漠的眼神和冰冷的逻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莎拉·基恩的预言，以最直观、最惊悚的方式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