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据点里的空气，在“灰鼠”失联后的几个小时里，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得能压垮人的神经。楚风如同一尊石像，钉在那张巨大的太原地图前，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和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是一个活物。孙铭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深层力量，一道道加密的指令如同黑暗中射出的毒箭，悄无声息地没入太原城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流逝，窑洞里只有电台噪音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份来自城内最深“钉子”的紧急情报，被破译出来，送到了楚风手中。情报很短，却字字千钧：
“南门陷阱确认为宪兵队特高课设局，意在诱捕。金明哲态度不明，疑似被控制或胁迫。然东城墙根，原晋军遗留排水涵洞，年久失修，临近废弃煤场，守备相对松懈，经实地探查，有掘进突破可能。附图及坐标。”
随情报附上的，还有一张潦草却精准的手绘草图，标注了那个废弃涵洞的具体位置和周边日军巡逻的间隙时间。
几乎同时，另一份关于“惊鸟”行动初步结果的汇报也传了回来。城内多处非军事目标发生了原因不明的小规模火情和爆炸，虽然未造成重大伤亡，但足以让本就神经紧绷的日军守备部队疑神疑鬼，频繁调动，疲于奔命。
楚风看着手中的情报和草图，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眼眸中压抑的风暴，却在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决断。
一条路堵死了，另一条路，在付出代价后，又被硬生生凿开了一丝缝隙！
他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窑洞内几乎凝固的空气：
“命令！”
所有工作人员瞬间挺直了腰背。
“第一，确认东城墙涵洞为新的主要突破口！‘谛听’全力配合工兵部队，进行前期勘测和必要清理，确保总攻时通道可用！”
“第二，原定主攻方向不变，仍以南门、东门为主，但所有作战计划，按东城墙涵洞已被我军秘密控制的预设情况进行调整！”
“第三，通知王承柱！炮火准备，按原计划时间，准时开始！目标——覆盖所有已探明的日军城墙火力点、炮兵阵地、指挥部及通讯枢纽！我要让鬼子在第一轮炮击后，就变成聋子、瞎子！”
“第四，各部按最终调整方案，进入攻击位置！总攻时间，不变！”
“是！”
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刺骨的寒芒，瞬间传遍了参与“惊蛰”行动的每一个作战单位。
夜色，在一种极度压抑的躁动中，缓缓褪去。当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惨淡的、如同浸过水的鱼肚白时，太原城内外，仿佛两个即将碰撞的世界，一边是死寂中隐藏着巨大恐慌的坚城，一边是无数双在黑暗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
王承柱的炮兵阵地位于太原城东面一片经过精心伪装的山坳里。四十一门各式火炮（加上连夜抢修拼凑出来的几门），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指向远方的城市轮廓。炮弹箱堆积如山，炮兵们穿着单薄的军装，在黎明前的寒风中，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手心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渗出的汗水。
王承柱站在他的指挥位置上——一个稍微凸起的土包，旁边架着一台缴获的、有些陈旧的炮队镜。他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反复咀嚼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苦涩滋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手腕上那块同样缴获自日军的、表盘有些模糊的夜光表。
秒针，在死寂中，一下，一下，走向那个注定要被历史铭记的时刻。
他的副手，一个同样黝黑精悍的年轻炮兵军官，忍不住低声问：“团长，时辰快到了吧？兄弟们……手都有点抖。”
王承柱吐出嘴里的草茎，骂了一句：“抖个屁！平时怎么练的，现在就怎么打！记住了，咱们不是瞎打！每一发炮弹，都得落在鬼子的脑门上！谁他娘的要是打偏了，浪费了炮弹，老子把他塞进炮膛里当炮弹打出去！”
他看似粗鲁的骂声，反而让周围几个同样紧张的炮兵稍微放松了一些。
时间，到了！
王承柱猛地举起右手，手中紧紧攥着一面小小的红色信号旗。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面旗帜狠狠向下一挥！同时，对着身边的电话声嘶力竭地吼道：
“炮兵群！一发装填！！”
“目标区域，一号至七号！表尺xxxx，方向xx—xx！”
“全群——”
他的吼声撕裂了黎明的寂静。
“放！！！”
“放！！！”
“放！！！”
命令通过电话线、通过旗语、通过呐喊，瞬间传遍了整个炮兵阵地！
下一秒——
“轰！！！！！！！！！”
“轰！轰！轰！轰！轰！！！！！！！”
不是一门炮在响，是几十门炮在同一瞬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刹那间，地动山摇！整个山坳仿佛都被这恐怖的声浪掀翻！炽烈的炮口焰如同几十个同时炸开的太阳，将黎明前的黑暗瞬间驱散，映照得炮兵阵地上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一片狰狞的金红！巨大的后坐力让大地剧烈颤抖，震得人脚底发麻，耳中除了连绵不绝、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巨响，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第一轮齐射的炮弹，拖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如同死神的请柬，划破惨白色的天空，朝着远方的太原城，以一种近乎完美的、经过精密计算的抛物线，狠狠砸落！
太原城头，几个抱着枪、缩着脖子靠在垛口后打盹的日军哨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来自地狱的雷鸣瞬间惊醒！他们茫然地抬起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天空中无数黑点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急速放大！
“炮击！！！支那军的炮击！！！” 凄厉到变形的日语警报声刚刚响起，就被淹没在接踵而至的、毁灭一切的爆炸声中！
“轰隆隆——！！！”
“哐！轰！！！”
第一波炮弹，精准地落在了城墙上！砖石、泥土、破碎的肢体、断裂的枪械……在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中，如同廉价的玩具般被抛向空中！预设的机枪火力点、探照灯阵地，在第一时间就被狂暴的炮火吞噬、撕碎！
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炮弹，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越过城墙，砸向城内日军标注在地图上的炮兵阵地、无线电天线林立的通讯中心、以及那几个被“谛听”反复确认过的指挥部所在地！
爆炸的火光在太原城内不同区域次第绽放，浓黑的烟柱翻滚着升腾而起，连接着天地。剧烈的爆炸声连绵不绝，仿佛整个城市都在痛苦地呻吟、颤抖。玻璃被震碎的哗啦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以及日军士兵惊恐的叫喊和伤者的哀嚎，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王承柱透过炮队镜，死死盯着远方那座在炮火中颤抖的城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狂热。他不停地下达着修正指令，声音沙哑却稳定：
“一号区域，命中！延伸五十米！”
“三号区域，偏右二十米！修正！”
“五号区域，鬼子炮兵还在还击！给老子覆盖！覆盖射击！”
他的“数学炮击法”在这一刻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虽然炮弹落点无法做到后世那般厘米级的精准，但在王承柱和他那些经过紧急培训的观测员、计算兵的努力下，炮火的覆盖效率和针对性，远远超出了日军的预料！
日军不是没有试图还击。城内的炮兵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也开始盲目地朝着城外可能藏匿炮兵的方向开火。但他们的炮火显得杂乱而无力，往往刚打出几发炮弹，暴露了位置，就会招来更加凶猛和精准的报复性覆盖射击！
“打得好！柱子！打得好啊！” 远在后方观察所的楚风，举着望远镜，看着太原城头不断腾起的火光和浓烟，看着日军明显陷入混乱的防御，忍不住低声喝彩。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的、持续不断的轻微震动，那是他一手缔造的炮群在发言！
方立功站在他身边，脸上同样充满了激动，但更多的是震撼。他从未见过如此猛烈、如此有目的性的炮火准备。这简直不像是一支“土八路”加强版的部队能打出来的炮击！
“师座……这炮火……太……太吓人了……” 方立功喃喃道。
楚风放下望远镜，目光深邃：“这只是开始。告诉孙铭，炮火准备延长十分钟！重点照顾东城墙区域，特别是那个涵洞附近！把鬼子可能增援的路线，给老子用炮弹犁一遍！”
“是！”
更加密集的炮火，如同瓢泼大雨般，倾泻在东城墙内外。爆炸产生的气浪，将地面的积雪和尘土高高扬起，形成一片片浑浊的烟尘带。
炮击持续了整整三十五分钟！
当王承柱按照命令，打出最后一轮齐射，并下令炮火开始向城内纵深延伸，为步兵进攻清扫障碍时，整个炮兵阵地上已经弥漫着浓烈的、刺鼻的硝烟味，炮管被打得通红，甚至有些微微变形，冒着灼人的热气。炮兵们个个汗流浃背，耳朵里嗡嗡作响，很多人嗓子都喊哑了，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兴奋和自豪。
他们做到了！他们用这些拼凑起来的、粗糙的火炮，打出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炮火准备！
太原城，在这三十五分钟的钢铁风暴洗礼下，东面、南面城墙多处坍塌，烽火台上再也看不到一面完整的日军军旗，城内多处重要目标陷入火海，通讯几乎中断。日军的指挥系统，在第一时间就遭到了重创！
硝烟和尘土混合成的巨大烟幕，缓缓笼罩在太原城上空，仿佛给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面纱。
炮声渐渐稀疏，转为向纵深延伸的轰鸣。
在弥漫的硝烟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护下，在预定的东城墙攻击区域，一支由孙铭亲自挑选的特战分队和工兵骨干组成的突击队，如同幽灵般，利用弹坑和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了那个废弃涵洞的附近。
涵洞入口处堆积的杂物和部分封堵的砖石，已经被提前潜入的“谛听”人员和工兵清理出了一部分。洞里阴暗潮湿，散发着淤泥和腐烂物的臭味。
突击队长打了个手势，两名手持冲锋枪的队员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后面跟着背着炸药和工具的工兵。
他们的任务，是在总攻发起时，彻底炸开或者扩大这个涵洞，为后续跟进的“铁牛”和步兵主力，打开一条通往城内的血腥通道！
与此同时，在南门、北门等其他佯攻方向，待命的部队也开始对着城墙进行猛烈的火力压制，吸引着日军的注意力。
楚风站在观察所里，最后看了一眼手表。
炮火准备的效果，超出了预期。
新的突破口，已经就位。
各部队，均已进入攻击位置。
他缓缓抬起手，目光穿透弥漫的硝烟，望向那座在晨曦和火光中若隐若现的城池。
所有的铺垫都已经完成。
所有的力量都已经蓄满。
现在，只差最后那一声，决定无数人命运的——
冲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