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明美】
是窗外的雨声，还是那个孩子梦呓般的呼唤将我唤醒的？
意识如同从深海缓缓上浮的气泡，一点点地挣脱开沉重而粘稠的疲惫。我能感觉到雨丝敲打在窗玻璃上的、细密而持续的声响，那是一种能将城市的喧嚣都洗刷干净的、安宁的白噪音。而在那片雨声的背景之下，一个清脆的、带着独特口癖的声音，正执着地试图穿透我的梦境。
“……御坂御坂正努力地试图叫醒赖床的大姐姐！御坂御坂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鼓起了腮帮子……”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房间里柔和而温暖的晨光。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属于另一个家庭的、混杂了咖啡与洗涤剂的生活气息。
我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看向床头的电子时钟。屏幕上显示着——10月9日，Am 08:15。
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溯到那片依旧鲜活的、混杂着火光与硝烟的记忆之中。
那并非一场梦。中央控制室里，我与黄泉川爱穗的对峙，与其说是口才的胜利，不如说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我没有声嘶力竭地控诉，也没有痛陈利害，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将我所处的困境，以及我一旦失败、少年院这颗炸弹被引爆后可能产生的、最糟糕的连锁反应，平铺直叙地展现在她面前。我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能撬动更大灾难的支点。我不知道是哪句话，或是哪个眼神触动了她，这位以守护学生为己任的警备员，最终选择了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穿着剥夺自他人的警备员制服的前风纪委员。她没有问我的过去，也没有探究我的目的，只是用行动，为我打开了一条生路。
然而，逃亡的路途远比想象中更加凶险。警备员的内部通讯早已是一片混乱，我们刚离开主控楼，便一头撞进了由另一伙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构筑的包围网。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辆改装过的面包车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硬生生地从侧翼撞了进来。车门拉开，那个顶着一头金色头发、脸上带着一丝怯懦与狠厉交杂的少年——滨面仕上，对我伸出了手。他和他那些看起来更像是街头混混的同伴，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悍不畏死的姿态，为我们撕开了一道缺口。我记得他说，是那个叫黑妻绵流的男人，应了一位风纪委员的请求，才让他们前来接应。固法美伟……那个名字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可敌人的数量太多了。我们很快再次陷入了重围，子弹如同泼洒的雨点，将我们死死地压制在废弃的掩体之后。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结束之时，地面开始了震动。柏油马路如同活物般翻滚、隆起，无数漆黑的、闪烁着电光的铁砂从地底喷涌而出，它们汇聚成一面巨大的、不断变化的黑色盾墙，将所有来袭的弹雨尽数吞没。紧接着，那面墙又化作千万条狂暴的鞭索，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了整个战场。御坂美琴……她来了。
混乱之中，白井黑子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们身侧。空间被强行扭曲，伴随着一阵阵眩晕感，我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那片死亡之地消失。最后，我看到了那个刺猬头的少年，上条当麻。他没有跟我们一起离开，而是逆着人流，迎向了从另一侧包抄而来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敌人——那是bLocK，还有mEmbER的成员。他用他那看似平凡的身躯，为我们所有人，挡住了来自暗处的追击。
再之后……记忆便开始变得模糊。我只记得在黄泉川的提议下，我被带到了这里。当那扇厚实的公寓门在我身后关上的瞬间，那份紧绷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赖以生存的警惕，终于彻底断裂。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躺到这张床上的，意识便已沉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喂，吵死了，最后之作。”
一个沙哑而慵懒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少年声音，从客厅的方向传来，制止了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小小身影。“让她再睡一会儿。”
“可是可是！黄泉川说今天会有新朋友住进来，御坂御坂只是想确认一下嘛！”那个孩子的声音里充满了理直气壮的委屈，“御坂御坂对这个散发着奇怪气息的大姐姐充满了好奇！”
紧接着，是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那个少年压低了的、仿佛在用尽最后一点耐心的声音：“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去那边和芳川玩，我等会儿给你买罐装饮料。”
“是黑咖啡吗？御坂御坂对那种苦涩的大人饮料表示了强烈的兴趣！”
“……小鬼就该喝果汁。”
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去，房间门口那片被遮挡的光影恢复了原状。我尝试着从那张柔软得过分的床上坐起来，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发出了抗议的呻吟。酸痛感如同迟来的潮水，此刻正缓缓地漫过我的四肢百骸。我倚靠在床头，听着门外那短暂的交锋，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
“这座城市，还真是永远都不会让人感到无聊啊。”我轻声说道，声音因为一夜未曾开口而有些沙哑。
门外的人显然听到了。片刻的沉默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雪白的发丝，血红的瞳孔，瘦削的身形，以及那张总是写满了烦躁与厌恶的、凶恶的脸。学园都市的第一位，一方通行。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斜靠在门框上，那双红色的眼睛审视着我，像是在观察什么新奇的生物。“哼。”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声，算是回应了我刚才的感慨，“昨晚可比你想象的要夸张多了。黄泉川那个笨蛋，天还没亮就跑出去收拾烂摊子了，说是要去协助其他支部的警备员。现在整个城市都乱成一团。”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语气里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的玩味，“你可早就是大名人了，佐藤明美。我运气还真不错，居然能见到活的。”
“想来也是，”我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是平静的微笑，“毕竟，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我这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平静，似乎让他有些意外。他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像是没弄明白我在想什么的错愕。随即，那份错愕便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属于暗部顶点的锐利所取代。
“那你也该明白，自己现在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危险境地里。”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再有任何玩笑的意味，“这也是黄泉川那个家伙，非要拜托我留在这里照看你的原因。”
“我当然明白。”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空无一物的手，语气里有了一丝像是感慨、又有点像是在怀念什么的飘忽，“在决定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觉悟。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最终还是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坐下谈吧。”
我没有客气，掀开被子，忍着身上的酸痛，缓缓走到客厅，拉过一张餐椅坐下。他则在我对面坐了下来，随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咖啡，“啪”地一声拉开拉环。
“据我所知，”他喝了一口咖啡，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还有一个‘佐藤明美’，正在一个叫‘SchooL’的暗部组织里活跃着。”
“是吗。”我的回答波澜不惊，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克隆体吧。有御坂妹妹们的先例在前，学园都市再做一次类似的事情，也不奇怪。”
我的话，让他握着咖啡罐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那平静的陈述，无疑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被提及的伤疤。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他的声音有些发沉，“自己是真的，那另一个，就一定是‘假’的？”
“我就是知道。”我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怀疑的红色眼瞳，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他似乎被我这种蛮不讲理的笃定给噎了一下。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窗外的雨声在沙沙作响。
“你究竟……知道多少？”他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故事里最强大、最孤独、也最渴望救赎的“恶党”，忽然升起了一丝恶作剧般的念头。
“我无所不知。”
我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这四个字所带来的、庞大到荒谬的重量，在我们之间发酵。
他愣住了。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混杂了讥讽、无奈，与一丝极力掩饰的好奇的、复杂的笑声。“哈，还真是敢说啊。”
“信不信由你。”我耸了耸肩，“不过，你肯定是不信的吧？不信那些稀奇古怪的猜测。不然，你就不会特意留下来，找我聊这些了。”
“我的确很好奇，”他收敛了笑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一个能牵动整座城市上上下下，甚至连那个刺猬头都为之奔走的人，究竟是谁。不过，现在我确认了。”
他将喝了一半的咖啡罐放在桌上，用一种仿佛已经看透了一切的、下结论般的语气说道。
“不过也是一个，早就已经疯了的、一直在掩饰自己的怪物而已。”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你好。我的名字是，佐藤明美。”
那个属于我，却又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回响。那段足以颠覆一切的独白，最终归于寂静。
一方通行关掉了录音笔。“这段东西，早就流出来了。里面的内容，可真是吓人啊。一个人，竟然能被摸得那么透。”
“不止一个人，”我纠正他，声音很轻，“也不是所有人。不过足够了。”
一种深沉的疲惫感从心底涌了上来，让我连维持表情都觉得费力，“但如果可以，我什么都不想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