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理那边办事效率很高，没过两天就兴冲冲地来通知虞小满，已经和李老板重新约好了时间，就定在一周后。
时间转眼就到了七月中旬，天气进入了盛夏最熬人的阶段。虽然偶尔会下几场急促的雷阵雨，短暂地冲刷掉一些暑气，但雨一停，太阳重新露脸，地面湿气被蒸腾起来，空气反而变得更加炎热又黏腻，像一块湿漉漉的厚毛巾裹在人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到了约定见面的那天下午，虞小满特意提前了些出门。四点五十分，她准时出现在了国营饭店那颇有气派的门廊下。
盛夏午后炙热的阳光斜照下来，明晃晃地有些刺眼。一阵裹挟着热浪的风吹过，拂起了她额前的碎发和裙摆。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拢了拢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将它们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自然而流畅，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悄然回归的优雅。
她今天穿的，还是那件最体面的红白格子连衣裙。只是这件裙子，母亲王淑芬已经前后在腰线处动手改小了两次。最近体重秤上的数字似乎进入了平台期，变化不大，但虞小满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体型仍在持续变得紧致和纤细。
这得益于她开始加入的那些无氧动作，深蹲、箭步蹲、手臂的推举练习。
这些动作相比较跑步更加痛苦和枯燥，每一次都让她肌肉酸痛、龇牙咧嘴，但每次突破极限的时候又觉得格外痛快！
“无氧运动果然诚不欺我！”她暗自欣喜。她能感觉到裙子的腰身虽然合体，但不再紧绷；手臂抬起时，能看到隐约的线条，而不是松垮的赘肉；臀腿的轮廓也变得比以前清晰有力。整个人的体态显得挺拔而结实，充满了健康的力量感，而不是单纯的瘦弱。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摆，抬腿走进饭店。阳光在她身上投下清晰而自信的影子，与几个月前那个臃肿自卑的虞小满，已然判若两人。
同志，请问208包间怎么走？她向门口的服务员询问。
‘’二楼右转走到头‘’服务员看起来比她年纪还要小，笑起来有个酒窝，看着很亲切。
虞小满踩着楼梯上了二楼，右转走到尽头。
208包厢内，吊扇慢悠悠地转着，送出些许凉风，勉强驱散着夏日的闷热。室内装潢是时下国营饭店里最好的配置，铺着暗红色地毯，挂着墨绿色的窗帘，墙壁上贴着风景画。
李嘉佑第三次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衬衫袖口上那对精致的银质袖扣。这位年纪刚满三十、从海外归来的商人，此刻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独自坐在包间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铺了白色桌布的圆桌桌面。
桌面上，几样东西摆放得格外醒目：一份用料扎实的合约，封面上用黑色墨水写着“合作协定”几个字；旁边则放着一台在这个内陆小县城极为罕见的、从外面带来的索尼牌便携式录音机，银灰色的机身显得很稀罕。
他在等人。
等那个只用短短时间，就让“夜来香”歌舞厅晚晚客满、很多人去看的神秘女歌手“虞菲菲”。
想起这件事，李嘉佑觉得有些意外。上上个月，一位生意上的朋友从吴江县回来，偶然间向他提起，说那边一个小歌舞厅里出了个嗓子特别好、很会唱歌的歌手。当时他听了，只是笑了笑，并没太当回事。他平时接触的演艺人士不少，对小地方出来的歌手并没抱太大期望。
然而，当那位朋友第二次来访，带来一盘现场录的、听着有些杂音的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后——只听了开头几句，李嘉佑端着茶杯的手就停住了！
那声音透过磁带嘶嘶的杂音传出来，像一股清泉，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和劲儿，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耳朵。唱歌的技巧、对味道的把握、感情的表达……完全超出了他对“县里歌舞团”水平的想象，甚至比他听过的一些职业歌星都更有味道，还有一种独特的、天然去雕饰的吸引力。
“这声音……很少见。” 他当时只说了这么一句。
第二天，他推掉了一些事情，自己开车从上海来到了吴江县。晚上，他坐在“夜来香”灯光不太亮的角落，听完了她的现场。那时候，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块还没被人发现的好材料！ 可惜他没找到机会见到本人。
之后好不容易通过经理人约好了见面，却又偏偏碰上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没能见成。
这次，费了些周折，终于……终于要见到那个只听过声音、却让他惦记了些日子的歌手本人了。
他不免有些期待，甚至一丝他自己都没太意识到的紧张。唱出那样打动人的歌声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位女同志？ 是模样很出挑？是气质不一样？还是……
他的目光不由得望向包厢那扇关着的门，手指的敲击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当包间门被推开时，李嘉佑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站在门口的姑娘穿着朴素的格子裙，却掩不住通身的灵气。
她比想象中更年轻，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质——这让他想起剑桥图书馆里那些历经岁月洗礼的羊皮卷。
虞小姐？李嘉佑起身，西装裤线笔直如刀，我是李嘉佑。他故意用了英文名Leo的发音，这是他在伦敦留学时的习惯。
他注意到女孩的目光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随即在室内快速扫视了一圈——从桌上的索尼录音机到他腕间的百达翡丽，最后停留在合约文件上。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却带着专业侦察员般的敏锐。
李老板好。她的声音比录音带里更加清透。
推开包间门的瞬间，虞小满的确是怔住了——
想象中的油腻中年商人并没有出现。
窗前逆光站着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西装，衬衫领口别着枚简约的银质领针。男人介绍自己的时候说了英文名字，标准的英式发音，看来是个留学生。
虞小满不动声色的环视了四周，心中对这位李老板有了大致的了解。
落座后，李嘉佑亲自为她斟茶。
上等的西湖龙井在瓷杯中舒展，他借机观察这个特别的女孩：
她的漂亮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美，她与南方姑娘长的不太一样，骨相美的脸上最出彩的是那双眼睛，自带三分魅惑眼神却又清澈。
脖颈线条优美得像天鹅，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那是上次约在红房子的意外事件导致的。
‘’上次的事，抱歉了‘’李嘉佑想到上次自己赶到的时候，红房子餐厅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警察和群众，后来协助调查的时候才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孩经历了一场挟持。
‘’无碍，李先生您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虞小满下意识称呼对方为李先生。
对于虞小满进门时称呼自己李老板，李嘉佑更喜欢虞小满叫自己先生，他不禁又不露痕迹的打量了一遍虞小满。
她一点也不像这个小县城里的姑娘，她甚至比他在伦敦见过的女性都要自信、端庄。
听说虞小姐考上了复旦？李嘉佑推过一份精致的茶点，我在静安区的歌舞厅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虞小满接过茶杯时，李嘉佑注意到她先用指尖试了试杯壁温度——这个动作太老练了，根本不像十八岁的姑娘。
‘’只是报考了复旦，成绩还没出来‘’
‘’可我觉得虞小姐一定能考上‘’
‘’借你吉言‘’
谈判中，女孩的表现更让他惊艳。
她婉拒上海歌舞厅邀约时措辞得体，谈到分成比例时寸步不让。
最后谈妥周末和假期兼职驻唱的条款，以及要求不露脸并且提供服装的细节都是她亲自修改的。
李嘉佑看着她在合约上签下的字迹——虞菲菲，签名艺术感极强，字体流畅，仿佛这个名字签了上万次一样。
‘’菲菲这个名字很适合你‘’李嘉佑望着女孩子的眼睛，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谢谢‘’
虞小满双手接过合约，指尖在烫金的保密协议条款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谢谢李先生体谅，毕竟我还要念书。声音清润如玉，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嘉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见过太多急于成名的女孩，却鲜少有人能在一千五百月薪的诱惑下，首先考虑学业和声誉。
谈好合作后上菜时，他状若无意地提起：虞小姐喜欢billie holiday？我在伦敦时收藏过她的黑胶。
虞小满闻言眼睛蹦出了光。
这顿晚饭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思维交锋。
当虞小满谈论爵士乐的即兴创作时，她随手用筷子在碗边敲出复杂的swing节奏；
聊到上海老歌复兴时，她准确指出《夜来香》原版编曲中的日本演歌元素；
甚至当话题转到音响设备，她都能说出索尼最新款cd机的频响参数。
您知道dolby降噪系统？李嘉佑的筷子停在半空。
这个归国华侨难掩震惊——1985年国内连磁带都还是稀罕物。
虞小满夹起一片水晶肴肉，灯光下琥珀般的肉冻映着她狡黠的眼神：《无线电》杂志上看过。这个回答天衣无缝，却让李嘉佑注意到她指间转筷子的动作——那分明是长期玩笔形成的肌肉记忆。
三个小时的饭局，桌上的松鼠桂鱼早已凉透，两人的话题却从蓝调音乐跳到存在主义，又从香港武侠电影聊到百老汇音乐剧。
第三次来添茶时，李嘉佑发现自己竟在无意识模仿虞小满说话时的手势——那种带着韵律感的停顿，像极了他在剑桥的哲学教授。
所以您认为上海会成为东方百老汇？虞小满问出这句话时，眼睛亮得像是藏了整个外滩的灯火。
李嘉佑的钢笔突然在餐巾上划出长长一道墨迹。
他想起去年在伦敦看的《猫》音乐剧，想起那些金发碧眼的观众对东方的刻板印象。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姑娘，他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不是会成为，虞小姐。他轻轻放下茶杯，有您在，就已经是了。
这个认知让他既兴奋又战栗。
八点零五分，挂钟的铜摆轻轻晃动了一下。
虞小满第二次抬眸看向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时，李嘉佑立刻会意。
尽管他内心渴望继续这场令人愉悦的谈话——就像瘾君子贪恋最后一缕鸦片烟——但良好的教养让他率先放下茶杯，瓷器与玻璃转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
时间过得真快。他微笑着解开西装扣子起身，这个动作在1985年的上海显得格外优雅洋派。
下楼梯时，李嘉佑刻意保持着绅士距离。
虞小姐住哪里？我送你。他的凯迪拉克就停在饭店后门，真皮座椅上还放着最新一期的《时代》杂志。
但话音未落，转角处突然撞上来一道黑影——
小心！
虞小满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向后仰去。
她下意识抓住楼梯扶手，指甲在红漆木上刮出几道白痕。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两双手同时伸来：李嘉佑的右手刚触到她衣服，左侧却传来更强劲的力道——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像铁钳般扣住她手臂，另一只手掌稳稳托住她后腰，隔着单薄的格子裙，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枪茧。
熟悉的松木香混着淡淡烟草味扑面而来。
陆...虞小满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她慌乱站稳，像触电般挣脱那个怀抱。抬头正对上陆怀瑾深不见底的眼睛——他今天穿了件罕见的深灰衬衫，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道新鲜的擦伤。
多谢。虞小满松了口气，还好没摔倒。
陆怀瑾的指尖还残留着少女腰肢的温度。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军裤口袋里的手指却悄悄捻了捻，仿佛要留住那抹转瞬即逝的暖意。
真巧。他声音比平时低哑，目光扫过虞小满泛红的耳尖。
是啊，好巧。虞小满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自持，淡淡回应道。
此时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李嘉佑的西装是萨维尔街定制，陆怀瑾的衬衫是部队配发；
一个戴着价值一套房的百达翡丽，一个腕间露出军用夜光表；
就像钢琴与军号的对比，优雅精致遇上铁血锋芒。
你好。陆怀瑾率先伸出手，虎口处还有未愈的伤口。
你好。李嘉佑回握的力道恰到好处，却在接触瞬间察觉到对方食指第二关节的薄茧——这是常年扣扳机才会形成的痕迹。
顾临江的嘴巴张成了o型。他看看陆怀瑾紧绷的下颌线，又看看虞小满攥得发白的指节，最后目光落在李嘉佑腕间闪闪发光的名表上。
虞小姐朋友？李嘉佑挑眉，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突然危险起来。
朋友个der！这明明就是个倒霉鬼！但是他国安的身份似乎也不能随便说吧。虞小满的迟疑像一滴墨落入清水。
陆怀瑾注意到她睫毛剧烈颤动了两下，有趣的是，此刻她雪白的脖颈上，那道疤痕正微微泛红。
虞小满迟疑后‘’额，嗯‘’敷衍的回答，却让陆怀瑾心口一热。
她说他们是朋友！
顾临江也是经过上次红房子事件才知道虞小满减肥后大变样，此刻她看着虞小满都傻眼了，这姑娘这么俊俏呢！上次都没来得及仔细看！
虞小满被顾临江盯着有些尴尬，这傻小子这么憨的么··哪有这样盯着女孩子看的。
虞小满轻咳一声，又说道‘’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说罢抬腿上前。
陆怀瑾下意识后撤，给她让出路。
李嘉佑冲着陆怀瑾点了点头，跟着虞小满出了国营饭店大门。
李嘉佑的凯迪拉克缓缓驶来，车头的女神立标在霓虹下闪闪发光。
而十米开外，一辆没有牌照的军用吉普车灯忽然闪了闪。
‘’我送你‘’李嘉佑和后面跟着出来的陆怀瑾异口同声说道。
虞小满愣了一下，李嘉佑客气客气她是明白的，陆怀瑾凑什么热闹。
她想了想，难道是上次的事情有事需要自己配合？她思索的瞬间，两个男人的目光再一次对上，这次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李先生，不劳烦了，咱们上海见‘’虞小满礼貌的拒绝并和李嘉佑道别。
李嘉佑只得压下心中的翻涌的情绪，浅笑着回了句‘’上海见‘’。
坐在车后座，司机驾驶着车子开回上海。
李嘉佑此刻脑海里都是晚上吃饭的时候虞小满的一颦一笑。
一个能唱爵士蓝调对复旦大学势在必得的女学生；
一个对涉外合约条款如此熟悉的县城姑娘；
一个面对他价值十万的百达翡丽却无动于衷的...谜。
车驶过外白渡桥时，李嘉佑突然对司机说：去华侨商店，买支万宝龙钢笔。
他得准备份像样的开学礼物——给这个让他想起伦敦初雪的特别女孩。
国营饭店门口，盛夏的风裹挟着空气里的水汽扑面而来。
虞小满的裙摆被风吹得翻飞，格子布料在路灯下忽明忽暗。
她身上那股独特的香气——像是晒过太阳的棉布混着几分茉莉香皂的味道，随着热风钻入陆怀瑾的鼻腔。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跳突然乱了节奏。
这不对劲。
陆怀瑾想。他经历过枪林弹雨，面对过最危险的间谍，却在这一刻因为一个女孩身上的肥皂味而心神不宁。
而一旁的顾临江更是惊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他眼睁睁看着自家科长——那个在部队被女兵们称为的陆怀瑾，居然主动提出要送一个姑娘回家？更诡异的是，他们明明刚从外面蹲点回来，饿得前胸贴后背，说好来国营饭店吃红烧肉的啊！
领导，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配合么？
虞小满的声音把陆怀瑾拉回现实。
她站在台阶上，微微仰着头看他。路灯在她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她问得公事公办，仿佛他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
陆怀瑾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他突然意识到，虞小满拒绝李嘉佑的豪车相送，不是因为对他另眼相待，而是以为他有公务在身。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像是被人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是，我...明天再找你。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回答，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
虞小满点点头，挥手转身，内心却已经骂骂咧咧上了··搞毛线！！怎么三天两头遇见这个搞讨厌鬼！虽然那天突发事件··他冲过来抱住了自己···可他是军人啊，为人民服务不是应该的嘛。
想到这虞小满心里更是怄气···快点开学吧，离开吴江县就能眼不见心烦了！
陆怀瑾看着转身走开的虞小满，注意到她右脚的小皮鞋有些磨脚，后跟处已经泛红。
他想说送她去医务室，想说至少叫辆三轮车，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僵硬的：注意安全。
顾临江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看着虞小满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又转头看向自家科长——陆怀瑾还保持着目送的姿势，眼神晦暗不明。
这哪是他认识的那个雷厉风行的陆科长？分明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陆哥...顾临江小心翼翼地开口，咱还吃饭么...？
陆怀瑾猛地回神，脸色瞬间恢复平日的冷峻，他说着大步走向饭店：废话。
顾临江挠挠头，想不明白的事情先不想吧，先吃红烧肉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