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万籁俱寂，连犬吠都歇了。
只有山风穿过老木窗棂的细微呜咽，和火塘里余烬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交织成这片土地上最原始的催眠曲。
谢观颐毫无睡意。
她想到了宫宵。
自己的这个决定，会不会让他气恼或失望？于情于理，在真正踏入那片风暴前，似乎都应该再告诉他一声，至少……道个别。
而且，她现在的确也需要一盏灯，哪怕只是微弱的光，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给她一点继续前行的勇气。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几乎永远不会占线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仿佛电话那头的人，也未曾安眠。
“观颐？”宫宵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但更多的仍是关切，“这么晚，出什么事了吗？你在那边还好吗？”
熟悉的、沉稳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声音，瞬间击溃了谢观颐强撑的镇定。她握着手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才发出低哑的声音：“宫宵……在西南片区的拍摄告一段落，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他的声音更加温和：“我知道。节目组官微有行程预告，准备分为冬春夏秋四季拍摄。你都准备好了吗？”
这句“都准备好了吗”，宫宵问的是行李，在谢观颐心里却不仅仅如此。
谢观颐的鼻子微微发酸：“我不知道……宫宵，我好像，又要把自己弄丢了……因为某些原因，我准备回去，面对他。虽然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怕……怕我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怕我做出的选择，会伤害到不该伤害的人……”她模糊地提到了齐景崇可能对闻人也和他公司持续施加的压力，提到了那种仿佛又要坠入无形蛛网的无力感。
宫宵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语无伦次的倾诉。直到她停下来，他才缓缓开口：“观颐。”
“你没有把自己弄丢。”他的语气笃定，“你会迷茫，会害怕，是因为你的善良和在乎。你在乎自己的行为会波及他人，你在乎真相，你在乎你自己的自由。一个真正迷失的人，是不会有这些挣扎的。”
他的话像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托住了她不断下坠的心。
“可是……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下一步。”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解决你必须面对的问题。”宫宵的声音冷静而清晰，“齐景崇是你绕不过去的一座山，你想保护的人，你想知道的事，都和他有关，那就去面对他。但记住，观颐，面对不等于屈服。理清你的底线，想清楚你想要达成的最终目的，然后，像下棋一样，走好每一步。保护好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更深沉的情绪：“至于其他的……感情，困惑，都可以先放一放。给自己时间，也给别人时间。不要有负担，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
谢观颐握着手机，静静地听着。他总是这样，能一眼看穿她的混乱，给予最踏实的指引和最宽阔的包容。这份理解，让她感激涕零，却也让她心中的那份愧疚感愈发清晰。
“宫宵。”她轻声问，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想要确认什么的探究，“你总是对我这么好，可曾后悔过。”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久到谢观颐以为信号中断了，才听到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坦诚的语气，缓缓开口：“因为我的感情，从未改变。”
谢观颐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观颐，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他的声音低沉而真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敲在她的心上，“我说过希望你找到自己的路，那是真心的。但看着你一步步走远，看着我可能永远只能站在朋友的位置上，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放弃。”
他毫不掩饰他的渴望，他的不甘。
“我更发现，我爱的，或许不仅仅是记忆里那个需要我指引、带着些许仰望着我的女孩。我更爱现在这个清醒、坚韧、即使遍体鳞伤也要挣扎着站起来，努力想要掌控自己人生的谢观颐。你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选择，都让我……更加无法移开目光。”
他坦诚了他的感情进化，从对过去影子的怀念，到对现在这个真实、顽强的她的深深着迷。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给你压力，也不是要你此刻就给我回应。”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最终选择走向何方，无论你理清后的答案是什么，我就在这里。我希望你幸福，真正的幸福。如果那份幸福需要我放手，我会祝福。如果……如果那份幸福里，恰好也有我的位置，那我将用尽余生去珍惜。”
“所以，别怕，观颐。”他最后说道，声音如同最沉稳的锚，定住了她漂泊不安的心，“先去解决你必须面对的问题。我等你，无论多久。”
电话挂断了。
谢观颐久久地握着手机，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宫宵那番坦诚而深情的话语。胸腔里被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感动填满，几乎要溢出来。他理解她的所有挣扎，尊重她的所有选择，甚至愿意压下自己澎湃的感情，给她无限期的时间去寻找答案。
这样的深情与厚重，让她如何不感动？如何不敬佩？
可在这澎湃的感动之下，那份自上次谈话后就存在的异样感，此刻更加分明了。那份曾经照亮她整个灰暗青春、如同“白月光”般让她只需仰望便觉心潮澎湃的炽烈感觉，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更厚重、更安稳、类似于亲情般可靠温暖的情感所覆盖、所替代。
它依然珍贵，却似乎……变了质地。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恐慌和更深的愧疚。他对她如此情深义重，付出如此纯粹的等待，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感动与敬佩之下，找不到那份对应的、属于爱情的心动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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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谢观颐几乎无眠。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坐在火塘边，看着阿孜奶奶熟练地生火、煮茶。
老人抬眼看了看她，将一碗滚烫的油茶递到她手里：“心里的事，比山还重？”
谢观颐捧着温热的陶碗，汲取着那点暖意，犹豫了很久，才轻声开口，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阿奶，如果有一个人，对你非常好，好到让你无地自容，你对他充满了感激、敬佩，甚至依赖，觉得他像一座山一样可靠……这，是爱吗？”
阿孜奶奶拨弄着火塘，橘红色的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那你见到他的时候，心会跳得很快吗？会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哭吗？会觉得天都亮了吗？”
谢观颐怔住了。
她想起见到宫宵时，是心安，是温暖，是如同漂泊的船只回到港湾的宁静。却似乎……没有那种小鹿乱撞、天地失色的悸动。
“好像……没有。”她老实地回答，声音更低了些，带着自我谴责，“他那么好，我怎么会……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还是我习惯了从前那种……更激烈、更不确定的感觉？”她想到了闻人也那双总是毫不掩饰情绪、炽热的眼睛。
阿孜奶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评判的神色。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道：“姑娘，山里的树，一年一个样。去年的新芽，今年就变了模样。人也是一样的。”
她看向谢观颐，眼神通透如古井：“感情，也是会变化，会成长的。你不能要求一棵三年的树，还和它一年苗时一模一样。重要的，不是执着于过去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也不是纠结于那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那重要的是什么？”谢观颐急切地问。
“重要的是……”阿孜奶奶的声音平和而充满力量，“你现在的感受，和你愿不愿意，跟眼前的这个人，一起走向未来的可能性。”
谢观颐愣在当场。
阿孜奶奶不再多言，继续专注地煮着她的茶。
火塘里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谢观颐脸上复杂的思索。感动与爱，过去与现在，依赖与独立，这些纷繁复杂的丝线在她心中疯狂缠绕。
宫宵给了她最珍贵的尊重和等待。
而现在，她需要时间去分辨，那份沉甸甸的感动底下，是否还孕育着通往未来的、名为“爱”的种子。亦或者，那感动本身，已然成为一种更深厚、却与爱情不同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