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五月,法国戛纳。
蔚蓝海岸的风裹着咸湿的气息,吹进影节宫的每一寸角落——风里还混着女明星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有玫瑰的馥郁,有铃兰的清冽,更藏着名利场顶端那种看不见的、紧绷的欲望。影节宫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千百道光芒,像一颗被剖开的巨大钻石心脏,每一束光都牵引着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在楼下那片铺着红毯的颁奖台。
陈峰没有走红毯,没有挤在人群里接受镜头追逐。他坐在二楼包厢最幽暗的角落,那里背光,几乎融在阴影里。指间没有夹着象征身份的雪茄,手里也没有端着冰冷的香槟杯——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手肘撑在扶手上,指尖轻抵着下颌,目光穿透楼下的喧嚣。
楼下是由最顶级的导演、国际巨星、资本大佬构成的流光溢彩的“人类森林”: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整理领结,有人对着镜头微笑,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精心设计的体面。陈峰的目光却越过这一切,精准地落在前排那个穿着dior高定礼服的身影上——王祖贤。
她坐得笔直,脊背挺得像一只优雅而骄傲的白天鹅,淡紫色的礼服裙贴合着身形,裙摆上的碎钻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那张被誉为“亚洲第一美人”的脸,在现场无数台高清摄像机的无情扫描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眉骨流畅,眼尾微扬,唇色淡粉,像一尊由上帝亲手雕琢的完美白玉雕像。
可陈峰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他看到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曲,指尖用力到泛白;看到她看似平静如秋水的眼底,在镜头扫过时,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像野兽捕猎前般的极致紧张。她在绷着,绷着一股要接住全世界期待的劲。
颁奖嘉宾走上台,是满头银发的法国新浪潮活化石级导演。他接过信封,指尖划过封缄的动作很慢,慢得像一个故意设计的、优雅却残忍的慢镜头——每一秒的停顿,都在拉扯着全场人的神经。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种连呼吸声都消失的绝对真空,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声响,衬得愈发寂静。
“最佳女演员……”老导演的法语带着古典咏叹调般的韵律,每个音节都拖得很长,“获奖者是……来自《霸王别姬》的……”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到极限。台下有女星下意识捂住了嘴,眼神里掺着紧张与羡慕;摄像机镜头疯狂地切向王祖贤,将她那张美得近乎不真实的脸,投在影节宫的巨幕上——全世界都在等那个名字。
“王祖贤。”
轰——
掌声像积蓄了一个世纪的海啸,瞬间冲破寂静,淹没了整个影节宫。欢呼声、口哨声、相机快门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烫。陈凯歌、张国荣、巩俐第一时间站了起来,他们围向王祖贤,拥抱着这个创造了亚洲女演员戛纳影后纪录的女人。
王祖贤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恍惚,像是没反应过来自己真的拿到了这个奖。她缓了两秒,才提着那身像流淌月光般的裙摆,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全世界女演员都梦寐以求的圣坛——每一步都走得稳,却藏着抑制不住的轻颤。
她从老导演手中接过那座沉甸甸的金色棕榈叶奖杯,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灯光骤然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成了整个世界的中心。
“感谢陈凯歌导演,感谢《霸王别姬》剧组的每一位同事,感谢戛纳电影节给予我的认可……”她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交替,感谢的话说得得体又真诚,每一句都完美得像教科书。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番获奖感言即将结束时,王祖贤顿了顿,握着奖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她忽然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刺眼的追光灯,越过楼下的人群,准确无误地射向二楼那个最黑暗的角落——那里只有一道模糊的人影,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焦点。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刚才那个从容得体的戛纳影后,反而像个受了委屈、终于等到大人夸奖的小女孩,带着一点鼻音,一点雀跃:“这个奖,献给那个让我别怕苦的人。”
全场瞬间陷入死寂。紧接着,窃窃私语的浪潮比刚才的掌声更汹涌——记者们交头接耳,镜头顺着她的视线疯狂向上扫,想要捕捉那个“让她别怕苦的人”是谁。
而二楼的角落里,陈峰只是缓缓站起身,没有走向灯光,也没有回应任何目光,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包厢深处更深的黑暗里。
后台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战争的指挥部,地上撒着香槟泡沫,空气中飘着胜利的、混合着汗水与香水的狂喜。王祖贤被无数记者、闪光灯、前来祝贺的同行包围着,像一座被海浪反复冲刷的美丽孤岛——她应付着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完美得体,点头、握手、说“谢谢”,可目光却在人群缝隙里疯狂地寻找。
然后,她看到了。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陈峰靠在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等着她,像等了很久。
全世界的喧嚣在这一刻突然消失。王祖贤再也绷不住,提着礼服裙摆,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了过去——不顾裙摆可能被踩脏,不顾身后还有镜头追来。
陈峰立刻伸开双臂。她像一只终于归巢的倦鸟,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鼻尖蹭到他衬衫上淡淡的烟草味——那是她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
陈峰抱住她,手臂用力收紧,将她整个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轻轻一个旋转。她那身华丽的淡紫色裙摆,在空中划开一个巨大的、带着幸福弧度的圆,碎钻在走廊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啊——”王祖贤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带着哭腔的尖叫,不是影后王祖贤的克制,只是属于他的、卸下所有伪装的王祖贤。
陈峰抱着她,胸口忽然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是她礼服领口别着的那枚金棕榈荣誉勋章,刚由戛纳组委会为她戴上的,金色的棕榈叶纹路清晰,边缘还带着金属的冷意。那片象征着世界电影最高荣誉的金色叶子,透过薄薄的真丝礼服,硌在他的胸口,有一点尖锐的疼。
可那点疼,却比他保险柜里任何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都要滚烫——烫得他心口发暖,烫得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女孩,终于站在了世界之巅,却还愿意转身扑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