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土墙硌着王大柱的脊背，夜风如同细小的刀子，刮过他汗湿的额头和后颈。他背靠着染坊工棚的外墙，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那诡异药味的残留。脑海中，那深紫色的粘稠膏体、幽绿的磷光、瞬间凝聚的蝎子虚影，以及秋菊最后那平静得穿透黑暗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反复噬咬着他的神经。
玄尘道长的箴言，此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提醒，而是化作了沉重的枷锁，死死扣在他的心上。“留意枝叶…留意枝叶…” 那沉静如水的五姨太，竟是这深宅之中最令人心悸的迷雾！
他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土墙，艰难地站起来。背后的伤口在冷汗和冰冷的刺激下，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头那沉甸甸的寒意和惊疑。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如同吞噬了所有秘密的工棚木门，不敢再多留一刻，借着残垣断壁的阴影，如同受伤的野兽，踉跄着、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自己的卧房。
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王大柱才感觉一丝微弱的安全感。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他摸索着点亮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翠儿睡在外间的小榻上，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王大柱没有惊动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铜盆前，用冰冷的清水狠狠搓了几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秋菊在熬什么？那深紫色的膏体，那幽绿的磷光，那蝎子虚影…与万毒窟的紫蝎令何其相似！她与万毒窟是什么关系？潜伏在王家，是为了什么？是冲着重伤的苏静蓉来的？还是…另有所图？玄尘道长那“故人之影”的感慨，莫非指的就是这个？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腾碰撞，却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只知道，这个看似平静、刚刚在废墟中重燃希望的家，其根基之下，潜藏着远比黑虎帮更加凶险、更加诡秘的漩涡！
一夜无眠。
窗外天色微明，染坊工棚方向那令人心悸的黑暗景象和秋菊沉静如渊的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王大柱的脑海里。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脸色比昨日更加憔悴，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种被逼到绝境般的锐利和警觉。
早膳时，气氛有些微妙。周婉娘依旧苍白虚弱，强撑着精神，小口喝着参粥，不时低声与福伯交代着府外采买和抚恤发放的事宜。芸娘和梅香安静地布着菜。翠儿似乎察觉到了王大柱的异样，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欲言又止。
秋菊也坐在桌旁。她换回了素净的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脸色平静如常，仿佛昨夜那个在幽暗工棚里熬制诡异药膏的人根本不是她。她小口吃着清粥，动作优雅从容，偶尔抬眼，目光扫过众人，也是清澈平和，没有丝毫波澜。当她的目光与王大柱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冰寒的眼神短暂交汇时，她甚至微微颔首，露出一丝极淡的、如同清晨露珠般清浅的笑意。
这笑容，落在王大柱眼中，却比昨夜那蝎子虚影更加令人心悸！那份沉静下的深不可测，让他背脊发凉。
“五娘，”王大柱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目光却紧紧锁着秋菊，“染布的事，进展如何？昨日看你试染的靛蓝废纱，效果甚好。”
秋菊放下粥碗，用帕子轻轻沾了沾嘴角，声音如同溪水般平稳：“回相公，靛蓝浸染第一遍已基本完成，废纱颜色遮盖得不错，今日准备晾晒氧化后，再浸第二遍固色。茜草根也已熬好，稍后妾身便去试试染红。” 她回答得条理清晰，滴水不漏，完全是一个专注内务、持家有方的姨太太模样。
“辛苦五娘了。”王大柱点点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双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看不出丝毫昨夜摆弄毒物和炉火的痕迹。“所需材料可还齐全？若有短缺，让福伯尽快补上。”
“谢相公关心，暂时够用。”秋菊微微垂眸，“只是固色用的明矾，府里库存似乎不多，待会儿妾身去库房清点一下，若有不足，再请福伯采买。”
“嗯。”王大柱应了一声，不再多问。他知道，仅凭言语试探，绝不可能撬开这深潭般沉静的表面。他需要证据，需要亲眼看到更多。
早膳后，王大柱强忍着背后的伤痛和一夜未眠的疲惫，没有立刻回房休息。他拒绝了翠儿的搀扶，独自一人，脚步看似随意却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朝着染坊所在的小院走去。
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驱散了些许夜间的寒气。小院里，几根新搭起的竹竿上，已经挂满了昨夜染好的靛蓝废纱。深沉的蓝色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如同静谧的湖水，确实将原本的污损遮盖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靛蓝草汁和茜草根混合的草木气息，清新自然。
染坊的工棚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明亮。两个粗使婆子正按照秋菊的吩咐，将新一批废纱浸泡在盛满靛蓝泥浆的大木桶里，用力揉搓着。另一边，秋菊正站在一个小炭炉旁，炭炉上架着那个熟悉的铜锅，里面翻滚着深红色的茜草汁液。她手里拿着那根细长的铁钎，轻轻搅动着，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与昨夜那个在幽暗中熬制诡异药膏的身影判若两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有条不紊。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王大柱重伤未愈下的一个噩梦。
王大柱站在工棚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棚内每一个角落。堆放整齐的染布原料（靛蓝块、茜草根、黄栌皮）、几个大小不一的染缸、浸泡着废纱的木桶、烧着茜草汁的炭炉…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个熬煮茜草汁的小炭炉上。炉子很普通，就是府里常用的那种。旁边的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昨夜燃烧后的灰烬，但早已被清扫过，混在泥土里，看不出什么特别。
难道…真的只是错觉？或者，她已将昨夜的一切痕迹都彻底抹去了？
王大柱的心沉了下去，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缓步走进工棚，脚步声惊动了里面的人。
“相公。”秋菊抬起头，看到王大柱，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放下铁钎，敛衽行礼，“您怎么来了？您身上有伤，该好好歇着才是。” 她的目光落在王大柱苍白的脸上和眼下的乌青，带着真切的担忧。
“躺不住，出来走走。”王大柱摆摆手，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那个炭炉，又落在堆放原料的木架上，“染布进展顺利，五娘辛苦了。这些废纱能重新利用起来，省下不少开销。”
“这是妾身分内之事。”秋菊低眉顺目，“相公…脸色很差，可是伤口又疼了？妾身那里还有些化瘀止痛的草药膏，是娘家带来的方子，效果尚可，稍后给您送过去？”
“不必了，吴大夫开的药很好。”王大柱婉拒，心中警惕更甚。娘家带来的药膏？他不动声色地踱步到堆放黄栌皮等原料的木架旁，指尖拂过那些干燥的树皮根茎，目光却在架子下方的阴影处仔细搜寻。没有异常。
他又踱到那个熬煮茜草汁的小炭炉旁，似乎被那深红的汁液吸引，俯身细看。炉火正旺，铜锅里深红的液体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草木气息。炉膛内，是燃烧正旺的木炭，看不到昨夜熬制那诡异紫色膏体的任何痕迹。
“这茜草染红，色泽果然沉稳。”王大柱直起身，仿佛只是随口评价。
“是，相公。只是固色还需些工夫。”秋菊应道，拿起铁钎再次轻轻搅动锅里的汁液，动作自然流畅。
就在王大柱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工棚角落，堆放染缸和杂物的阴影处！那里光线最暗，地面潮湿，墙角似乎还生着些微青苔。
然而，就在那片潮湿的青苔之上，靠近墙根的地方，赫然印着一个极其模糊、却让他瞬间瞳孔收缩的痕迹！
那是一个用某种暗紫色、粘稠的颜料（或是…凝固的药膏？）随手涂抹出的印记！印记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线条歪歪扭扭，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张牙舞爪、尾钩高翘的蝎子轮廓！
蝎子！
与万毒窟紫蝎令上的图案，如出一辙！与昨夜那瞬间凝聚的烟雾虚影，何其相似！
这个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冰冷的警告！它就那样突兀地、嚣张地印在工棚最阴暗的角落，仿佛在告诉王大柱：昨夜不是梦！你看到的都是真的！而我，就在这里！
一股寒气瞬间从王大柱的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炭炉旁的秋菊！
秋菊依旧背对着他，专注地搅动着铜锅里的茜草汁。阳光从敞开的门斜射进来，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她似乎对身后角落那惊悚的发现毫无所觉，动作依旧平稳，没有丝毫停顿或异样。
是挑衅？还是…无意中留下的破绽？
王大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冲上去质问的冲动。
不能打草惊蛇！
这个看似沉静无害的五姨太，其背后隐藏的秘密和危险，远超出他的想象！昨夜那诡异的药膏，今日这角落的蝎子印记…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万毒窟！她潜伏在王家，究竟意欲何为？是针对重伤的苏静蓉？还是…另有所图？玄尘道长那意味深长的“故人之影”，莫非指的就是她与万毒窟的关联？
“相公？”秋菊似乎感觉到身后长久的沉默，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侧过身，投来询问的目光。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却又深不见底。
王大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他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如同面具般的平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无事。只是看这染布，工序繁杂，五娘着实费心了。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不再看秋菊，更不敢再瞥向那个角落的蝎子印记，转身，脚步看似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快步走出了染坊工棚。
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后那看似平静的工棚，此刻在他眼中，已化作一个蛰伏着致命毒蝎的巢穴！而他脚下所踩的王家根基，在这劫后余生的曙光里，正悄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他必须立刻去找吴大夫！那个同样神秘、却似乎对苏静蓉（玉面罗刹）和万毒窟有所了解的吴大夫！或许，只有他，才能解开这染坊深处、青苔之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蝎子印记所隐藏的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