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号拖着残破的身躯,如同浴血的孤雁,挣扎着冲出归墟之喉那翻滚的混沌与湮灭引力场。当舰体最后一丝青金尾焰艰难地挣脱那片吞噬光线的终极黑暗,重新沐浴在佛手星门通道相对“稳定”的灰紫色光晕中时,整个星舰内部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死寂与引擎苟延残喘的低鸣。
舰桥内一片狼藉。控制台火花闪烁,金属结构扭曲变形,断裂的线缆如同垂死的蛇垂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金属熔化的腥气以及…淡淡的血腥味。李振(赤砂)靠在碎裂的控制台边缘,嘴角溢血,赤砂的稳固场域强行维持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和舰体最核心的龙骨结构,代价是透支性的内伤。伊万(白桦)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他咬着牙,用仅存的意志操控着几乎失控的推进器,白桦的坚韧在极限中燃烧。娜迪亚(金尘)脸色惨白如纸,金尘光幕黯淡到几乎熄灭,她半跪在地,双手死死按在传导节点上,试图驱散舰体内残余的熵增污染,每一次净化都如同剜心剔骨。清水澈(镜心)的精神屏障早已破碎,她靠在舱壁上,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抵抗着蜂后残留精神污染最后的反噬余波,镜片碎裂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
瓦西里教授被冲击波震倒在地,额头撞破,鲜血染红了花白的鬓角。杰克秩序银臂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回环纹路的流转带着滞涩感。司南的合成音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广播:“…核心…结构…损毁…63%…护盾…发生器…完全…失效…主引擎…输出…不足…15%…常规…导航…系统…离线…”
陈飞云从一片狼藉的舰长席残骸中撑起身,额角的伤口流下的血模糊了左眼的视线。他没有擦拭,目光死死锁定在医疗舱的监控屏幕上。
屏幕里,生命维持矩阵依旧散发着温润的青金石光芒,但其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层稀薄到几乎看不见的、带着苏云锦最后生命气息的金色… 光尘…如同… 星屑… 般… 缓缓… 飘散、沉降,最终融入青金石基座之中,留下点点微不可查的淡金印记。
她…化为了光尘。
焦尾焚心,金线补天。
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融入了这艘她以生命守护的星舰。
一股冰冷到骨髓、足以冻结灵魂的剧痛,瞬间攫住了陈飞云的心脏!比归墟之喉的湮灭引力更甚!他猛地捂住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他,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半。舰桥的警报、同伴的呻吟、引擎的哀鸣…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飞云…” 瓦西里教授挣扎着爬起,声音嘶哑,带着沉痛,“我们…得离开这里…星门通道…并不绝对安全…”
陈飞云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从空荡荡的医疗舱屏幕移开,落到了自己布满血污和金属碎屑的手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腕最后冰冷的触感。祖父陈青阳修复那幅被战火几乎彻底焚毁、仅剩焦黑底稿的《舍身饲虎图》时,面对满目疮痍,却依旧能从那最细微的炭黑线条中,看到佛陀慈悲本愿的场景,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沌的意识。
废墟…亦可重生。
灰烬…亦有余温。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灰烬重新点燃的疯狂意志!
“司南!”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报告…剩余…可用…资源!特别是…青金石…与…苗银…储备!还有…‘摇篮’场域…核心…是否…完好!”
司南的运算核心似乎被这股意志强行激活,光芒闪烁了一下:“…青金石…微粒…储备…剩余…37%…苗银…精粹…剩余…19%…‘摇篮’场域…核心…模块…受损…但…基础…结构…完整…能量…近乎…枯竭…”
“够了!” 陈飞云打断司南,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舰桥,最终落在那些断裂扭曲的苗银回环结构、崩裂露出的青金石内层装甲上。“瓦西里!我需要你立刻设计一套…基于… 现有… 残骸… 和… 剩余… 材料… 的… 应急… 修复… 方案!李振!用… 你的… 赤砂… 场域…稳住… 所有… 结构… 脆弱点!伊万!维持… 航向!目标… 太阳系!娜迪亚!澈!全力… 清除… 舰内… 残余… 污染!杰克!协助… 司南…重建… 最低… 限度… 的… 导航… 与… 维生… 系统!”
指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舰桥的死寂!所有人都被陈飞云此刻的状态所震撼!那不是简单的命令,而是一种…以… 自身… 为… 熔炉…点燃… 绝望… 为… 薪火…驱动… 一切… 前进…的… 疯狂… 意志!
“明白!” “收到!” 众人强忍伤痛,嘶声回应。求生的本能被这股意志点燃!
瓦西里教授眼中爆发出专业的光芒,扑到相对完好的备用终端前,双手如飞:“材料…结构…应力分布…给我数据!司南!计算所有断裂面的最大承压极限!我要设计一种…类似… ‘金缮’… 工艺… 的… 能量… 与… 物质… 双重… 修复… 结构!”
金缮!东方古老的器物修复哲学,以天然大漆调和金粉,修补陶瓷的残缺与裂缝。不掩饰残缺,而是将伤痕转化为另一种带有时间印记的美。此刻,瓦西里教授要做的,是以青金石微粒为“漆”,以残存的苗银精粹为“金粉”,以李振的赤砂场域为粘合的“大漆”,对玄鸟号进行一场宇宙级的“金缮”!
“数据…传输中…方案…模拟生成…” 司南全力配合。
“赤砂…场域…已覆盖…关键节点!” 李振咬牙低吼,赤色光芒艰难地在他周身流转,渗入舰体裂缝。
“航向…稳定…维持中…” 伊万额头青筋暴起。
娜迪亚和清水澈再次催动所剩无几的力量,净化着舰内污浊的空气和残余的精神污染。
陈飞云则大步走向舰体破损最严重的区域——靠近引擎喷射口的一片巨大撕裂带。扭曲的金属如同狰狞的伤口,暴露着内部熔断的管线。他没有等待瓦西里的完整方案。他直接伸出双手,按在冰冷、粗糙、边缘锐利的断裂金属上!
“司南!引导‘摇篮’场域核心能量!注入我手部接触点!”
“指令确认!微弱能量…注入中…警告!能量水平极低!不足以修复结构!”
“不需要修复结构!” 陈飞云低喝,双眼死死盯着断裂面最细微的纹路,“‘点… 睛’!足矣!”
祖父修复壁画时,面对大面积的剥落,有时只需在关键线条的断裂处,用最细的笔尖,点上一两处与原矿层完美契合的矿物颜料,就能神奇地“唤醒”整条线条的连贯气韵!这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睛”之笔!
陈飞云的精神高度集中,仿佛与手中冰冷的金属融为一体!他的指尖,在司南的精确引导和“摇篮”场域微弱能量的辅助下,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感受着断裂面金属分子层级的应力分布与能量残留。他的另一只手,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抓出一把混合着青金石微粒与少量苗银精粹的粉末——这是修复非关键部位装甲的备用材料。
就是这里!
他的指尖猛地停在断裂面一处看似不起眼、实则连接着内部重要能量传导管路的应力集中点上!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混合粉末,以特定的角度和力度,如同点染丹青般,精准地“点”在了那个位置上!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能量… 共振… 脉动…从… 那… 一点… 青金… 苗银… 粉末… 中… 扩散… 开来!粉末仿佛被激活,瞬间与断裂面的金属结构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焊接”效应!更重要的是,这一点粉末,如同一个微型的能量节点,将断裂面两侧残留的、近乎枯竭的舰体内部能量流…极其… 微弱… 却… 有效… 地… 重新… 连接… 贯通!
“舰体…内部…E7区…能量…传导…恢复…0.3%!” 司南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
有效!
陈飞云眼中厉芒更盛!他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在瓦西里教授通过司南实时传输过来的“金缮”方案指引下,在舰体各处狰狞的伤口上,寻找着那些关键的应力点、能量节点!每一次精准的“点染”,每一次青金苗银粉末的落下,都伴随着一次微弱的能量脉动,都让这艘濒死的星舰多恢复一丝极其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机能!断裂的龙骨结构在赤砂场域的稳固和李振的点睛下,被强行“粘合”出新的应力平衡;扭曲的回环在苗银的延展性和能量引导下,被艰难地扳回些许弧度;崩落的装甲碎片被青金石微粒如同“漆灰”般填补、固定…
这不是完美的修复。伤痕依旧狰狞,青金石与苗银修补的痕迹如同巨大的、闪耀着黯淡光泽的“伤疤”,爬满了玄鸟号庞大的舰体。它更像是一件被强行粘合起来的、布满金缮纹路的残破古瓷,脆弱、丑陋,却又带着一种浴火重生的、惊心动魄的残缺之美!
“引擎输出…提升至21%!”
“内部维生系统…部分恢复!”
“短距离…空间跳跃…引擎…冷却系统…重新上线!” (虽然能量不足以支撑跳跃,但冷却系统恢复意味着引擎可以稍微超负荷运行更久)
“导航…以佛手星门为基准点…结合残余星光…初步重建!航向太阳系…确认!”
一条条艰难的好消息传来。玄鸟号,这艘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与无尽悲痛的星舰,在陈飞云这近乎自虐般的“金缮”修复与众人拼死的支撑下,终于稳定下来,拖着遍布“金缮”伤痕的残躯,朝着家的方向,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归途。
航程是绝望的煎熬。能量匮乏,维生系统只能维持最低限度。食物配给严格限制,水需要循环再利用。舰内温度时常失控,时而酷寒如冰窟,时而闷热如蒸笼。深空低语者残留的精神污染如同跗骨之蛆,不时在寂静中爆发,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伤痛、疲惫、失去同伴的悲伤,如同沉重的枷锁。
陈飞云成了最不知疲倦的人。除了必要的休息,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对舰体的“金缮”修复和对“摇篮”场域核心的研究中。他一次次返回苏云锦消失的医疗舱,坐在冰冷的青金石矩阵旁,指尖抚摸着基座上那些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光尘印记。
他启动了“摇篮”场域核心仅存的分析功能,一遍遍扫描、解析那融入基座的光尘残留。没有物质结构,没有能量反应,只有一种…极其… 微弱… 却… 纯粹… 到… 令人… 心颤… 的… 秩序… 韵律… 印记!如同古琴余韵,袅袅不绝。
“不是消亡…” 陈飞云在又一次分析后,布满血丝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他对着空寂的医疗舱低语,更像是对自己的灵魂起誓,“是…另一种… 存在…”
“摇篮… 记录… 着… 你… 的… 韵律…”
“我… 会… 找到… 它…”
“找到… 引你… 归来… 的… 路…”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火种,引导着“摇篮”场域核心仅存的微弱能量,一遍遍温养、加固着青金石基座上那淡金色的韵律印记,不让它在漫长归途中彻底消散。
不知航行了多久。
当舷窗外,那熟悉的、由蔚蓝行星与皎洁月球构成的画卷,终于冲破柯伊伯带永恒的黑暗,再次映入眼帘时,整个舰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家。
伤痕累累,却终于归家。
玄鸟号残破的舰体,包裹着那遍布青金苗银“金缮”伤痕的装甲,如同一位从地狱归来的百战老兵,缓缓驶入近地轨道。它没有联系任何地面站点,而是径直朝着那片熟悉的、位于敦煌戈壁深处、依托着古老莫高窟山崖建造的“摇篮”基地飞去。
基地的警戒雷达早已捕捉到这艘散发着强烈熵增污染残留与秩序光辉的残破星舰。当玄鸟号那布满巨大“金缮”疤痕、苗银回环扭曲变形、青金石装甲黯淡无光的庞大身躯,沐浴着戈壁黄昏的金色阳光,缓缓降落在专用起降坪上时,整个基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死寂。
舱门艰难地开启,发出金属扭曲的呻吟。陈飞云第一个走出。他身上的舱内服同样布满破损和污迹,额角的伤口结着深褐色的痂,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脊梁挺得笔直。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由医疗舱青金石基座碎片临时切割、打磨而成的方形… 石匣。石匣表面,布满了由他亲手用最细的苗银丝镶嵌勾勒出的、繁复而玄奥的敦煌… 飞天… 纹…与… 古琴… 弦… 路…交织… 的… 图案。匣内,静静地躺着那些承载着苏云锦最后生命韵律的青金石粉末。
瓦西里、李振、伊万、娜迪亚、清水澈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跟在他身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深沉的悲痛,但眼神深处,却有着劫后余生的坚韧。
基地最高指挥官、白发苍苍的秦老将军,在一众震撼的军官和科研人员簇拥下,快步迎了上来。他看着眼前这群如同从地狱血海中爬出的战士,看着那艘布满触目惊心“金缮”伤痕的玄鸟号,目光最终落在陈飞云怀中那个散发着微弱秩序韵律的石匣上,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发出沙哑而沉重的声音:
“回来…就好。”
“任务…报告…”
陈飞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秦老将军,越过人群,望向远方莫高窟山崖上那些在夕阳下闪耀着千年佛光的洞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戈壁的风沙,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报告…稍后…”
“现在…”
“请…打开… ‘摇篮’… 核心… 静室…”
“她… 需要…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