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大会的尘埃落定,并未带来片刻的松懈。七章约法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亦是凝聚的枢纽,将原本散漫不羁的梁宋绿林力量,初步拧合在侠客盟的战旗之下。各寨头领带着复杂的情绪与明确的规矩返回各自地盘,开始着手整顿内部,清点可用之人、可用之械,等待着来自扬州总舵的进一步指令。
货仓院落在经历了梁山大会前的紧张筹备与大会期间的精英尽出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若细察,便能发现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力量在涌动。投靠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真正慕名而来、身怀绝技或满腔热血的豪杰,也需“诗阁”与“剑堂”联手,细细甄别,以防奸细混入。
这一日,天光方亮,运河上薄雾未散。一艘吃水颇深、看似寻常的漕运货船,并未在扬州繁华码头停靠,而是依照接应的暗号,悄无声息地驶入了侠客盟基地后方一处更为隐蔽的小型私港。
船刚靠稳,船舱帘幕掀开,一名身着葛布箭袖、作寻常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当先跃上岸。他身形算不上魁梧,却站得如松柏般挺直,面容风霜刻蚀,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凝重与久经沙场的锐利。尽管衣着朴素,但那顾盼之间、步履之中的沉稳气度,绝非商贾所能拥有。
早已接到密报在此等候的李白与杜甫,见到此人,眼中同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达夫!”杜甫率先迎上,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
“高兄!”李白亦是快步上前,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
来者,正是与他们并称盛唐三大诗人之一,如今却在边塞军中任职,官至左骁卫兵曹参军、掌书记的——高适!
“子美!太白!”高适用力握住杜甫的手,又重重拍了拍李白的臂膀,虎目之中亦是难掩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慨然,“终于……见到你们了!”
三人执手,千言万语似都堵在胸口。长安一别,不过年余,却已恍如隔世。他们三人,一个困守长安目睹乱象,一个漂泊江湖历劫重生,一个远在边塞亲见烽烟,如今在这山雨欲来的江南之地重逢,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此地非叙旧之所,达夫,快请里面说话。”李白迅速收敛情绪,引着高适穿过戒备森严的通道,进入核心议事堂。
落座奉茶后,高适神色一肃,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递给李白:“太白,子美,此乃郭令公亲笔密函。”
郭令公,便是朔方节度使,如今朝廷倚重的擎天之柱——郭子仪!
李白接过,与杜甫一同展信细看。信上字迹苍劲有力,内容言简意赅。郭子仪在信中先是对李白脱困、杜甫南下表示欣慰,继而直言范阳、平卢异动频繁,安禄山反迹已露,大战不可避免。他肯定了李白等人在梁宋之地聚合民力、预作准备之举,称之为“未雨绸缪,国之幸事”。但因朝廷掣肘、杨国忠猜忌,他无法明面上给予支持,只能遣高适携一批军中精锐,以及部分不易追踪的军械、甲胄、药材,暗中相助。信中最后嘱托:“梁宋乃东南财赋重地,运河命脉所系,万不可有失。望诸位同心协力,练精兵,固民心,以待王师。”
信末,盖着郭子仪的私印,以示郑重。
“郭令公……”杜甫捧着信笺,手微微颤抖,既有得遇知音、获强援的激动,更有对时局危殆的深切忧惧。
李白将信轻轻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看向高适:“高兄,郭令公遣你前来,不仅是送信送物资这般简单吧?”
高适点头,脸上再无半分故人重逢的温情,只剩下军人的冷峻与担当:“不错。郭令公知我与你二人相交莫逆,更因我在河西、陇右多年,熟知军旅之事,特命我留下,助太白整顿这绿林盟众,将其……练成一支可堪一战的劲旅!”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不瞒二位,我在塞外多年,亲眼见过安禄山麾下那些胡骑的凶悍,也听闻过‘血狼蛊’的诡异。寻常州郡兵马,在其面前往往一触即溃。若我等聚合的力量,依旧只是乌合之众,即便人数再多,也不过是徒增伤亡,于事无补。”
这话如同冷水,浇在刚刚因梁山大会成功而有些许升温的气氛上,却也让人瞬间清醒。
“高兄所言,正是我日夜思虑之事。”李白沉声道,“‘剑堂’初立,虽有雷万春这等猛将统领,操练亦未曾懈怠,但终究缺乏正规行伍的历练与战阵配合。高兄来得正是时候!”
他当即唤来雷万春。当雷万春得知这位看似不起眼的“行商”,竟是名满天下的边塞诗人、更是郭子仪派来的军中大将时,先是愕然,随即便是大喜过望!
“高参军!俺老雷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但带兵打仗,俺服您这样的!”雷万春抱拳,声若洪钟,“‘剑堂’的兄弟,就交给您操练了!谁敢不听号令,俺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高适对雷万春的直爽颇为欣赏,也不客套,直接道:“雷将军请起。时间紧迫,我等需即刻着手。请先将‘剑堂’现有人员名册、武备清单,以及梁山大会后各寨报上来的可用人手、物资情况,与我一份。我要先了解底细。”
雷万春应声而去,很快便将一叠厚厚的册子取来。
高适埋首案牍,飞速浏览,时而询问细节,时而提笔标注。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稍展。半晌,他抬起头,对李白、杜甫道:“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太白立下的‘七章约法’至关重要,已初步有了纪律的雏形。天工坊所出器械,亦颇为精良,尤以强弩为甚,实乃克制骑兵之利器。只是……”
他话锋一转,指出了关键问题:“人员构成太过复杂,武艺高低不齐,战阵观念几近于无。各寨报上之人,良莠不齐,需重新筛选编伍。更重要的是,缺乏基层军官,号令难以有效传达至每一兵卒。”
“高兄可有良策?”杜甫问道。
“有。”高适斩钉截铁,“首先,确立编制。仿照军中规制,以‘伍’(五人)、‘伙’(十人)、‘队’(五十人)、‘营’(二百至三百人)为基本单位,设立伍长、伙长、队长、营正。各级军官,需从现有人员中,选拔武艺、胆识、威望并重,且忠于盟约者担任。”
“其次,统一号令。行军、驻扎、进攻、撤退、乃至日常作息,皆需以金鼓旗帜为号,务求令行禁止,如臂使指。摒弃江湖中那些杂乱呼和的个人主义。”
“其三,强化操练。重点非是个人技击,而是结阵、配合、听令。盾牌手、长枪手、弓弩手,需各司其职,协同作战。每日需进行负重行军、阵型变换等基础训练,锤炼其体力与耐力。”
“其四,灌输信念。要让每一个人明白,他们为何而战?非为一人一寨之私利,乃是为家国,为父母妻儿,为身后这富庶的江南!此信念,需通过各级军官,反复宣讲,深入人心。”
高适一条条道来,思路清晰,措施具体,听得李白、杜甫连连点头,便是随后进来的雷万春,也听得目眩神迷,深感佩服。这才是真正的统兵之道!
“此事,便全权拜托高兄了!”李白郑重道,“‘剑堂’上下,包括雷万春在内,皆听你号令。若有不服管教、阳奉阴违者,可按‘七章约法’与军规,从严处置!”
“必不负所托!”高适抱拳,眼中燃烧着久违的、属于军人的斗志。
从这一天起,侠客盟基地旁,一片新辟出的、依山傍水的校场上,画风陡然一变。
往日里江湖汉子们各自练习拳脚兵器、比拼个人勇力的场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昂顿挫的军中号角,是整齐划一的步伐与口令,是金鼓轰鸣中,一队队手持木盾、长矛(训练用)的汉子,按照严格的阵型,进退、冲杀、防御。
高适带来的那数十名朔方军老兵,被分散到各营,作为教官和基层军官的种子。他们冷峻的面容、一丝不苟的态度、以及偶尔展露的、那种百战余生的惨烈杀气,迅速震慑住了那些散漫惯了的绿林豪客。
训练是艰苦的,甚至可称得上严酷。每日天不亮便要集结,负重奔跑,练习阵型,直到日落西山。稍有懈怠或出错,面临的便是严厉的斥责乃至体罚。起初,自然有不少人心生怨言,暗中抵触。
但当高适亲自下场,以精妙的指挥,指挥一队经过初步训练的“剑堂”士卒,轻松击溃了三倍于己、却依旧保持江湖乱战方式的“老兄弟”时;当雷万春这位深受爱戴的猛将,第一个严格遵守高适的号令,与普通士卒一同摸爬滚打时;当李白、杜甫时常亲临校场,为训练优异者颁发由天工坊新制的精良装备作为奖赏时……那股怨气与抵触,渐渐被一种全新的、名为“集体”与“荣誉”的东西所取代。
他们开始为所在的“队”能在演练中拔得头筹而欢呼,为自己能听懂复杂的号令、完成精妙的配合而自豪。他们发现,当数百人如同一人般行动时,所爆发出的力量,远非个人勇武所能比拟。
一股铁血、坚韧、令行禁止的军魂,开始如同春雨润物,悄然注入这支由绿林豪杰、江湖游侠、流亡百姓组成的队伍之中。
看着校场上那日渐整齐的队列,听着那震天的喊杀声,李白独立于高台,青衫在风中微动。
诗骨铸其魂,侠影聚其形。
而今,高适带来的这股凛冽的“军魂”,正在为这初生的力量,锻造出最坚硬的骨骼与最锋利的爪牙。
乱世烽烟已近,一支真正能够挽狂澜于既倒的力量,正在这江南烟雨之中,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