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调头向西,巨大的船帆被风灌得满满的,推着破破烂烂的战船离开了那片刚吞掉蓬莱龟岛的死亡海域。海面慢慢平静下来,只有漂着的碎木头、零星油花,还有空气里没散干净的硫磺焦糊味,提醒着刚才那场惨烈的大战。
甲板上,气氛沉重得像铁块。
军医们忙得团团转,给伤员包扎治伤。吴指南、钟馗娘子、杜甫、海爷他们虽然伤得不轻,但大多是皮外伤或者内力耗尽了,处理完都没生命危险。最让人揪心的是李白和阿依娜。
阿依娜还是昏迷不醒,躺在临时搭的床铺上,气若游丝。她那只画着山鬼图腾的手臂,皮肤灰败,布满了裂痕,好像一碰就会碎掉,明显是耗尽了生命力。军医也没办法,只能用参汤给她吊着命。
李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盘腿坐在一边,脸色苍白里透着青黑,那条变异的右臂沉甸甸地搁在膝盖上。暗青色剑鳞下面,赤金色的符文忽明忽暗,一丝丝黑气还在拼命往上爬。鲛珠带来的那股清凉劲儿,和蚀骨毒、龙髓、剑骨勉强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可每喘一口气都疼得要命,稍不注意,毒气就会攻心。他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压着体内的混乱。
那口被层层符文锁链捆着的徐福水晶棺材,被放在主舰最底层的特制船舱里,刘仁轨的亲兵精锐日夜不停地轮班守着。可就算这样,从棺材盖裂缝里漏出来的那股邪门气息,还是像阴云一样罩着整艘大船,让人心里发毛。
刘仁轨站在船头,用那只独眼望着前面茫茫大海,眉头紧锁。他压力山大,违背武则天的密令,私自带着棺材和李白他们回来,朝廷要是追究,就是灭顶之灾。更何况,这棺材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会走路的麻烦。
刚开始航行还算平静,可没多久,不祥的兆头就来了。
先是负责看守棺材的士兵接连报告,听到棺材里面有细微的、像指甲刮棺材壁的声音,甚至有人在夜里值班时,好像看到棺材里徐福那张僵住的脸……动了一下?虽然严令不准乱传,可恐慌的情绪还是在士兵们中间悄悄蔓延。
接着,舰队周围的海变得死气沉沉。平常常见的海鱼、海鸟全都不见了,好像这片海域的所有活物都在躲着这支船队。海水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深,就算是大晴天,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第三天夜里,真正的怪事发生了。
值夜的水手发出了凄厉的警报!
只见舰队周围的海水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无数模糊的、半透明的影子!它们不是实体,是扭曲的、充满怨气的人形轮廓,穿着不同年代的破烂衣服,悄无声息地围着舰队转,尤其是那艘放着棺材的主舰。它们不攻击,就那么默默地、“看”着,散发着让人脊背发凉的冰冷死气。
是之前那万尸朝拜留下的怨气?还是被徐福棺材的气息引来的、更古老的海上亡魂?
那些符文锁链和符咒,对这些没实体的怨灵作用不大。被这些鬼魂围着,战舰上温度骤降,像冰窖一样。士兵们精神萎靡,甚至有人开始说胡话、出现幻觉。
“加强警戒!点上驱邪香!都念净心咒!”刘仁轨脸色铁青,下的命令虽然有点用,但治标不治本。亡魂越聚越多,几乎把舰队困在了一片鬼域里。
更糟的事紧接着来了。
第四天一早,了望手惊恐地发现,在舰队正前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望不到边的、像墨汁一样浓稠的……黑潮!
跟之前的百鬼夜行潮不同,这片黑潮不是尸体堆成的,而是纯粹的、浓得化不开的怨毒死气!它无声无息地蔓延,所到之处,连光都被吞掉了,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拖进永恒的死亡!
在那片黑潮里,隐约能看到更庞大、更扭曲、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阴影在蠕动!那是……比百鬼夜行潮更恐怖、来自更深海的……远古海怨!
它们,显然也是被徐福棺材的气息……引来的!
前面是远古海怨的黑潮,周围是数不清的亡魂,舰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凭舰队现在这状况,根本冲不破那片死亡黑潮!
“完了……”绝望的情绪在舰队里蔓延开。
刘仁轨那只独眼通红,死死抓着船舷护栏,指关节都捏白了。他打了一辈子仗,从没遇到过这么邪门、让人使不上劲的敌人。刀枪火炮,在这些东西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那艘一直默默跟着的货船——上面载着鉴真的弟子和他的遗物——甲板上由鉴真最后佛光凝聚成的金色梵文字符,突然又亮了起来!虽然微弱,却稳稳地指向一个方向——那口被锁住的徐福棺材!
同时,一个鉴真的弟子像是得到了什么启示,快步冲到船舷边,对着主舰方向大喊:“都督!大师的遗意又出现了!棺材是死气的源头,是怨念的中心!只有用至刚至阳、带着王朝气运的东西长久镇压,才能封住它的气息,避开这场灾难!舰队……舰队已经被盯上了,不管去哪,都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邪祟!”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进了刘仁轨的脑子里。
至刚至阳、带着王朝气运的东西……长久镇压……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了自己脚下这艘巨大的旗舰——“镇海”号上!
这艘巨舰,是大唐水师的骄傲,是帝国武力的象征!它的龙骨用的是南海铁木,经历过无数大小战事,沾满了无数将士的热血和忠魂,上面还飘扬着大唐的龙旗,承载着大唐的国运!
一个疯狂又悲壮的念头,无法控制地涌上心头。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扫过甲板上伤痕累累的将士们,扫过昏迷的阿依娜,扫过正在拼命压制毒性的李白,扫过裴旻、吴指南、杜甫……最后,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无比决绝。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声音像闷雷一样,压过了亡魂的呜咽和海浪的咆哮,传遍了整艘船:
“众将士听令!”
所有士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刘仁轨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东方汹涌而来的死亡黑潮,声音斩钉截铁:“我们是大唐的卫士,守土护民,职责所在!现在邪祟围困,危难当头,难道要坐以待毙,让这祸害流进中原,祸害百姓?!”
他停了一下,眼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然:“本督决定,就用这艘‘镇海’号为根基,用我们忠烈的热血做引子,引动大唐国运龙气,把这口棺材永远镇在这东海之眼!守护我们的海疆,保护百姓安宁!”
“你们立刻乘备用小船,转移到其他船上,护送……李学士他们,继续前往洛阳!”
这话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了刘仁轨的意思——他要和“镇海”号旗舰,还有那口徐福棺材,一起永远沉入东海,用自己和巨舰当牢笼,镇压这邪门的源头!
“都督!不行啊!”副将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
“我们愿跟都督死战到底!”无数士兵嘶声呐喊,纷纷跪倒。
“这是军令!”刘仁轨厉声喝道,声音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活下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朝廷!告诉天下人!我大唐将士,可以战死,绝不向邪祟低头!执行命令!”
他不再看跪倒一片的将士,大步走向禁锢棺材的底层船舱入口。
经过李白身边时,他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李白……活下去。你的诗,你的剑……大唐……或许还用得上。”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船舱底部。
很快,剩下的将士们含着热泪,开始执行这最后的命令。伤员、李白他们被迅速转移到其他船上。
转移的时候,李白回头望去,只见刘仁轨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镇海”号最高的指挥台上。他摘掉了头盔,花白的头发在海风中飞扬,那只独眼望着西方中原的方向,充满了留恋和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坦然和决绝。
他猛地将佩剑插进甲板,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片大海,口中发出苍凉又豪迈的长啸:
“四海波涛静,大唐日月长!吾身……即壁垒!”
轰!
仿佛回应着他的誓言,“镇海”号巨大的船身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不是实物,是由无数将士的忠勇意志、战舰承载的国运龙气,还有刘仁轨毕生的修为和生命本源,共同燃烧而成的!
光芒冲天而起,暂时驱散了周围的亡魂,连那汹涌而来的死亡黑潮都停顿了一下!
庞大的舰体开始缓缓下沉,不是被拖下去,而是主动地、坚定地、朝着深海漩涡最终平息后形成的最深邃的海眼沉去!船身之上,那璀璨的光芒化作一道巨大的、模糊的龙形影子,缠绕着船体,发出无声却震撼灵魂的龙吟!
龙归沧海!
以身为镇!
在其他船上所有人含泪的注视下,在那龙形虚影的环绕中,“镇海”号巨舰载着它的统帅、载着那口邪门的水晶棺材、载着无数忠魂的意志,慢慢地、庄严地沉入了碧波万顷之下,消失不见。
随着它的沉没,周围那无数的亡魂虚影发出一声悠长的、像是解脱又像是不甘的叹息,慢慢消散了。远处那片死亡黑潮也失去了目标,缓缓退去。
海面,恢复了平静。阳光洒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艘沉入深海的巨舰,成了东海之眼永恒的镇守,见证着一代名将最后的归宿,也镇压着一个足以颠覆世界的秘密。
舰队的残部,笼罩在悲壮和寂静中,继续默默朝着洛阳的方向航行。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刘仁轨最后的牺牲,给他们换来了生路,但也意味着,他们将背负着更重的担子,走向未知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