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交握的手，成了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布鲁斯重新闭上眼睛，却再也无法回到刚才那片深沉的、无梦的睡眠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指的轮廓，感觉到那份柔软如何嵌入自己手套的坚硬缝隙中。这是一种陌生的、却并不排斥的感觉。他的意识漂浮在清醒与睡意的边缘，像一艘在宁静港湾里缓缓摇晃的船。
然后，他感觉到身边的重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她似乎撑起了上半身，向他靠近。他没有睁眼，蝙蝠侠的本能让他保持着静默，感知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他能闻到她发丝间传来的、更清晰的、混杂着消毒水与她自身体香的气息。
接着，一片难以言喻的、带着微润暖意的柔软，轻轻地落在了他紧闭的右眼眼睑上。
那是一个吻。
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又重得足以在他心中引发一场雪崩。
他整个身体都在那一瞬间僵住了。他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攻击、无数次触碰，有暴力的，有充满欲望的，但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怜惜。
仿佛她亲吻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所有不曾言说的疲惫，所有无法示人的伤痕。
“早上好，布鲁斯。”
她的声音很轻，像晨雾一样拂过他的耳畔。
他缓缓地睁开眼。
晨光中，她近在咫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正静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挑逗，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清澈的、如同雨后天空般的温柔。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含糊的音节。
像是一种确认，又像是一声叹息。
半小时后，仓库的另一个角落。
阿尔弗雷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离开，留下了一个保温餐盒。两份简单的早餐——煎蛋，培根，烤吐司，和两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
布鲁斯已经换下了一身沉重的战甲，只穿着黑色的战术背心和长裤。他坐在一个工具箱上，手里端着咖啡，晨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脸上的疲惫并未完全消退，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久违的清明。
靡思坐在他对面，姿态从容地用叉子切着盘中的煎蛋。那身黑色的连衣裙经过一夜，已经有些褶皱，但穿在她身上，却依然有一种奇异的、慵懒的优雅。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刀叉碰撞盘子发出的轻微声响，和咖啡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升起。这不像是一场发生在哥谭罪恶巢穴中的会面，反而像一对普通情侣在某个周日清晨共享的、安静的早餐。
这份宁静，最终被靡思打破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
“嗯，所以我现在和卢瑟联盟，起码吞并拿下我的那个组织。”
她用一种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一样的、平淡无奇的语气，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布鲁斯端着咖啡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秒。
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紧紧地锁住了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蝙蝠侠的审视。他没有立刻质问，也没有表现出震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评估这句话的每一个字节里所包含的信息和风险。
“卢瑟。”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只是简单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对，莱克斯·卢瑟。”靡思点了点头，又叉起一小块煎蛋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才继续说，“我们做了一笔交易。我帮他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帮我解决掉我脑子里的‘保险’——顺便一提，已经解决了。现在，我们的共同目标，是那个把我当成工具的组织。”
她的叙述清晰、冷静，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像是在做一次最客观的项目报告。
布鲁斯放下了咖啡杯，双手交叠，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进入了绝对专注和分析状态的姿势。
“他想要什么？”
“‘钥匙’。或者说，组成‘钥匙’的另一部分生物序列。我只是其中之一。”
“你知道另一部分在哪？”
“不知道。”靡思坦然地摇了摇头，“但我知道怎么找。那个组织的所有核心机密，都储存在一个特殊的生物服务器里，而‘钥匙’，就是唯一的访问权限。我的任务，原本是找到其他‘钥匙’的携带者，把他们带回去。现在，我打算带着卢瑟，直接去端了他们的老巢。”
布鲁斯沉默了。
他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沉闷的声响。他在思考，在飞速地运转着他那颗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
与莱克斯·卢瑟合作，这无疑是与虎谋皮。那个男人的野心和狡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靡思的话里，却透露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一个共同的、更加危险的敌人。一个拥有着超前生物科技，能将活人当成“钥匙”来使用的神秘组织。
这个组织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哥谭，乃至整个世界的巨大威胁。
而靡思，这个刚刚和他共享了一夜安眠的女人，现在正站在风暴的中心。她不是在寻求他的庇护，而是在向他展示她的獠牙，以及她的计划。她把最危险的秘密，用最坦然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种极致的信任，也是一种极致的考验。
他看着她，看着她吃完了盘子里最后一口食物，然后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或不安，仿佛她刚才谈论的，只是一笔普通的商业合作，而不是一场足以颠覆世界的豪赌。
“你需要什么？”布鲁斯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之前那种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靡思笑了，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我需要一个……地头蛇。一个了解哥谭所有阴暗角落，能帮我找到那些藏在下水道里的老鼠，并且在必要的时候，能帮我吸引火力的盟友。”她顿了顿，直视着他的眼睛，“我需要蝙蝠侠。”
布鲁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许久，然后伸出手，将自己那份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早餐，轻轻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你看起来需要补充更多体力。”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布鲁斯看着她，看着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的、不加掩饰的邀请。他沉默着，视线从她的脸，缓缓落到她推到自己面前的那份早餐上。
这不仅仅是一份食物，更是一种无声的接纳。一种“我看见了你的疲惫，并且我愿意等待”的体谅。
他没有碰那份早餐。
因为她接下来的动作，比任何食物都更能补充他早已枯竭的能量。
只见靡思端起了自己的那杯黑咖啡，陶瓷的杯底在粗糙的木箱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将杯子向他举起，这是一个清晰的、不容错认的邀请姿态。
“那么，合作愉快，蝙蝠侠先生。”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利落。这个称呼，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两人之间刚刚升起的些许暧昧气息隔绝开来，重新定义了此刻的氛围——这是两个势均力敌的盟友之间的谈判桌。
布鲁斯深邃的蓝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波澜，但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沉默地抬起自己的杯子，迎向她的。
“砰。”
两只普通的白色马克杯在清晨的仓库里轻轻碰撞，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回响。这声音，像是一份契约的落款，简单，却又无比沉重。
就在他以为这场无声的仪式已经结束时，她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缕最狡猾的阳光，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刚刚筑起的高墙。
“还有，谢了。布鲁斯。”
她放下杯子，声音比刚才柔软了许多，几乎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暖意。那个名字，从她娇润的唇间吐出，自然而亲昵。
紧接着，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右眼。
那个瞬间，晨光仿佛都在她卷翘的睫毛上跳跃了一下。
布鲁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攥住了。从“蝙蝠侠先生”到“布鲁斯”，不过短短几秒钟的切换，却精准地划分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属于哥谭黑夜的、冰冷坚硬的联盟；另一个，是独属于此刻清晨的、带着咖啡热气的温柔。
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抗拒后者。
他只能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滚烫的黑咖啡，用那份苦涩来掩盖内心翻涌起的、陌生的情绪。
靡思似乎很满意他这种无言的反应。她心情很好地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以后我打算做个雇佣公司的老板，说不定和你合作呢。”
她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狡黠的笑意，仿佛在描绘一幅荒诞却又并非全无可能的未来图景。一个前特工，一个哥谭首富，一个犯罪之王，一个外星记者……把这些人脉资源整合起来，开一家专接各种“疑难杂症”的情报与安保公司，似乎也并非天方夜谭。
布鲁斯停下了喝咖啡的动作。
他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戏谑，反而像是在评估一个严肃的商业提案。仓库里的光线恰好落在他深刻的眉骨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决策者，而非一个在黑夜中与罪恶搏斗的义警。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脑中快速构建了这个“雇佣公司”的商业模型，并评估了其在哥谭生态圈中的可行性与潜在风险。
最终，他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韦恩集团可以提供初创期的风险投资。”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宣布今天下午三点有个董事会，但话语里的内容，却无异于一份最慷慨的承诺。
靡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显然没料到，自己一句玩笑话，换来的竟是对方如此认真的回应。她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只有属于布鲁斯·韦恩的、商人的精明与果决。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看似不经意的言语，都可能被他捕捉，并纳入他那庞大而精密的计划之中。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欣赏。
“那我可得好好规划一下我的商业计划书了，韦恩先生。”她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我拭目以待。”布鲁斯端起杯子，再次喝了一口咖啡。这一次，他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个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上扬弧度。
玩笑过后，气氛重新变得严肃起来。那份短暂的、属于清晨的温情被悄然收起，取而代之的是盟友之间冷静而高效的战略沟通。
“卢瑟那边，我已经把‘渡鸦’——也就是我从那个组织里窃取的部分情报——发给了他。他会负责技术层面的分析和追踪，找出可能的目标。”靡思率先进入了正题，她的神情恢复了特工应有的专注与冷静，“但哥谭是你的地盘。物理层面的排查，需要你的帮助。”
“‘渡鸦’里有什么？”布鲁斯问道，他的思维已经完全切换到了蝙蝠侠的模式。
“大部分是加密数据，但有一些零碎的、未加密的人员调动记录和物资申领单。都指向了哥谭的几个特定区域，大多集中在东区和码头附近。”靡思条理清晰地回答，“我怀疑，他们在这里有不止一个据点，甚至可能有一个……‘巢穴’。”
“码头区，普恩德克斯特航运公司。”布鲁斯几乎没有思考，便说出了一个名字，“一周前，他们有一批来路不明的‘医疗设备’入港，绕过了海关的正常审查。我的人正在跟进。”
靡思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就知道，找这个“地头蛇”是完全正确的选择。蝙蝠侠对哥谭的掌控，深入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毛细血管。
“很好。”她点了点头，“那我们的第一步，就是确认这批‘医疗设备’的真实用途，以及它们现在的位置。”
“我已经知道了。”布鲁斯放下咖啡杯，站起身。他走到仓库一侧，那里随意堆放着几个板条箱，他从其中一个箱子后面，拖出了一个黑色的、极具科技感的战术平板。
他将平板递给靡思。
屏幕上，正显示着一张哥谭市的实时监控地图。一个红色的光点，正在地图的东南部区域缓慢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标记为“阿卡姆疯人院”的地点。
“它们在五个小时前，被秘密运进了阿卡姆。”布鲁斯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们想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实验。”
靡思看着屏幕上那个不祥的地点，脸上的轻松神色终于完全消失了。
阿卡姆。
哥谭所有疯狂与罪恶的终极收容所。
她抬起头，看向布鲁斯。晨光中，他高大的身影仿佛与整个仓库的阴影融为一体，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是属于蝙蝠侠的、永不熄灭的决心与风暴。
她知道，他们的第一场仗，即将在这个城市最混乱、最危险的地方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