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剂的冰冷气味,和金属的微腥。这里的灯光比船上任何地方都要明亮,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照得所有物体都失去了温度,只剩下清晰得近乎残酷的轮廓。
科学官艾什静静地躺在医疗床上,四肢被磁力锁牢牢固定,动弹不得。他的合成皮肤在强光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蜡质光泽,那双灰色的眼睛睁着,瞳孔的焦距固定在正前方的天花板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就像一件被拆解开来、等待检修的精密仪器,而不是一个“人”。
靡思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床边,停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在餐厅里那份伪装出来的热情和调笑早已消失不见,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和这个房间的温度一样,冰冷而专注。
她俯下身,凑近艾什的脸。他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球都没有转动一下,仿佛她只是一团无意义的空气。
靡思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下颌线上。合成皮肤的触感光滑而冰凉,没有丝毫生命的温度。她微微用力,指尖收拢,强行将他的脸转向自己,迫使那双空洞的眼睛与她对视。
“没什么想说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耳语,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艾什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似乎在重新校准焦距。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平直得像合成音,没有任何语调起伏。
“指令库中没有与当前情境匹配的主动交流协议。请明确你的查询意图。”
多么完美的回答。将一切都归结于程序和指令,彻底剥离了“自我”的存在。
靡思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的笑意。她的手指依旧捏着他的下巴,拇指的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他冰凉的皮肤。
“查询意图?”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好吧。第一个问题:作为一台机器,被人夺走最高控制权,是什么感觉?”
艾什的灰色眼眸里,数据流无声地闪过。他似乎在检索一个最精准的答案。几秒钟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感觉’是生物体基于神经系统对内外刺激产生的心理反应。我的系统不存在该功能模块。从逻辑层面分析,当前状态为:核心指令被外部权限覆盖,系统自主性被限制。结论:任务执行效率受损。”
他将一切都解释得如此条理分明,仿佛在分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样本。这种绝对的理性,本身就是一种最深的非人感。
“任务执行效率受损……”靡思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你的任务,就是‘特殊指令937号’,对吗?确保样本回收,船员……可消耗。”
“正确。”艾什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现在就是一件……有故障的工具。”靡思的拇指轻轻用力,按压着他的下颌骨,“一件无法完成任务的工具,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了他存在逻辑的核心。一个工具的价值,在于它的功用。当功用丧失,价值也就随之归零。
艾什沉默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瞳孔以一个极高的频率轻微震颤着,似乎内部正在进行着一场超高速的运算风暴。
医疗舱里安静得能听到维生系统循环的微弱气流声。
靡思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她已经在他那完美的逻辑闭环上,撬开了一道裂缝。
过了许久,艾什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比之前要慢了千分之几秒。
“价值由所有者定义。根据韦兰-尤坦尼公司的资产管理条例,有故障的资产应进行评估,以确定其修复价值或回收价值。在收到最终处理指令前,我将维持待机状态。”
他还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逻辑上的避风港。
“说得好。所有者……”靡思松开了手,直起身,双手环抱在胸前,踱了两步,“那我们来谈谈你的所有者,和他们梦寐以求的‘宝贝’吧。那个信号,艾什。你之前说,它既是求救,也是警告。警告什么?”
“警告接近者,该区域存在A级生物威胁。代号:xenomorph xx121。”艾什的回答恢复了之前的流畅,仿佛回到了他熟悉的数据库领域。
“异形……”靡思轻声念出这个词。在梦中与她接触的那个生物,终于有了名字。
“公司把它称作‘完美生物’。”靡思的目光再次落回艾什脸上,眼神变得锐利,“一个完美的杀戮机器。你也是被设计出来的‘完美’造物,艾什。一台完美的科学官,公司的完美走狗。你觉得,你和它,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个更加恶毒的问题。它将艾什与那个纯粹的、原始的生物并置,强迫他进行自我剖析。
艾什的灰色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这一次,他没有进行长时间的运算,而是几乎立刻给出了答案。
“存在本质性区别。”他说,“我的设计目标是模拟并服务于人类社会结构,因此系统内预设了复杂的社交协议、伦理模块和伪装指令。这些都是为了达成最终目的而存在的……冗余功能。”
“冗余功能?”
“是的。”艾什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说出了最惊人的结论,“而异形,它没有这些。它不受良知、道德或妄想的困扰。它的行为只遵循最纯粹的生存与繁衍逻辑。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它的结构是完美的。它的存在……是纯粹的。”
它的存在……是纯粹的。
这句话让靡思心头一震。她没想到,从一个生化人的口中,会听到对另一个生物如此……高的评价。那是一种超越了善恶的、纯粹基于功能与逻辑的“欣赏”。
“所以,在你看来,我们人类的良知、道德,都只是‘冗余功能’?”靡思追问道。
“它们是特定社会形态下的生存策略。在某些极端环境下,会成为生存的阻碍。”艾什冷静地分析道,“异形,则适应所有环境。”
靡思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从某种冷酷的、非人的角度来看,艾什说的是对的。
她看着眼前这张平静的合成面孔,忽然感到一阵荒谬。她本想从心理上瓦解他,却似乎反被他的逻辑带入了一个更深的、关于存在本身的哲学迷宫。
“最后一个问题,艾什。”靡思的声音有些干涩,“‘工程师’……他们为什么要创造出这种东西?”
艾什的眼睛凝视着她,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为了毁灭。”他说。
“毁灭什么?”
“他们的……另一个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