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分钟,对守在门外的周深来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他的目光死死锁在IcU那扇紧闭的门上,心脏随着每一秒的流逝而沉重地跳动。他想象不出里面的情形,也不敢去细想,那位母亲看到自己女儿那般模样时,会是怎样一种肝肠寸断。
门终于再次滑开。
何母是被护士半搀扶着走出来的。仅仅五分钟,她却像是跋涉过千山万水,整个人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魂灵。隔离服的帽子被她无意识地抓在手里,揉成一团蓝色的褶皱。她脸上早已是泪水纵横,原本温和的面容被巨大的悲痛扭曲,眼眶红肿,眼神涣散,仿佛还停留在那布满仪器的病床前,无法从那触目惊心的现实里挣脱出来。
她靠在护士身上,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需要依靠着墙壁才能勉强支撑。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溢出,带着一个母亲最深切的绝望。
就在这时,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阴影里的周深。
她认得他。怎么可能不认得?女儿的手机屏保,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抱着吉他浅笑的侧脸;女儿房间的墙上,贴满了他的海报;电脑里存着无数他的演出视频和照片;甚至母女俩偶尔的闲聊中,女儿也会带着一种羞涩又骄傲的语气提起他的名字,说他唱歌多么好听,为人多么努力……他是女儿枯燥生活里的一束光,是藏在心底的一份美好寄托。她从未想过,女儿这份纯粹的喜爱,会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与这个遥不可及的人产生交集。
周深在看到何母目光投来的瞬间,身体僵硬了一下。那目光复杂得让他无法承受,有悲痛,有无助,或许还有一丝本能的对“祸源”的审视,但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或许能让他稍微“好过”一点的愤怒与斥责。这种复杂的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的责任感,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到何母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距离越近,何母脸上那清晰的泪痕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就越发刺眼。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弯下腰,鞠了一个漫长而沉重的躬。他的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这个姿势充满了谢罪般的卑微与痛悔。
“阿姨……对不起……”声音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破碎不堪,“都是……都是因为我……是我没有注意……才让粥粥她……”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任何解释和描述,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且残忍。
何母就那样看着他,看着这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此刻却在她面前卑微鞠躬、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她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像一团被胡乱揉搓的毛线,找不到头绪。理智上,她清楚地知道,女儿是自愿的。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女儿是出于本能、出于对他的喜爱和保护欲,主动冲了上去。没有人强迫她,甚至可能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那是女儿自己的选择。
可情感上,作为一个母亲,看到自己曾经鲜活灵动的女儿,如今变成病床上那个依靠机器维持生命、未来一片灰暗的模样,她的心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搅动,痛得无法呼吸。那份母爱本能地想要寻找一个宣泄口,一个可以为之负责的对象。眼前这个鞠躬的年轻人,无疑就是那个最直接的“原因”。
然而,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深可见骨的愧疚与痛苦,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滚动的泪水,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质问或怨恨,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责怪他有什么用呢?能让女儿立刻好起来吗?女儿若是清醒着,会愿意看到自己责怪他吗?
种种矛盾的情绪在她心中激烈冲撞,最终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悲伤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无力地、近乎虚脱地摆了摆手,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然后,她别过脸去,靠在护士肩上,再次失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那无声的摆手,那无法抑制的哭泣,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杀伤力。它意味着,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原谅”与否的范畴。它所造成的伤害,是如此巨大,如此深刻,以至于连最基本的情感表达——无论是责怪还是宽恕——都变得苍白且不可能。
周深维持着鞠躬的姿势,久久没有直起身。何母的泪水仿佛滴落在他心上,烫出一个个无法愈合的窟窿。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句“对不起”是多么的轻薄、多么的无力。它无法减轻那位母亲万分之一的痛苦,无法挽回何粥粥受损的大脑,更无法填补两个家庭之间因他而裂开的深渊。
语言,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他带来的灾难是实质的,而他的道歉,却只是一阵微弱的风,吹过之后,留下的依旧是满目疮痍。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有些过错,是连道歉的资格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