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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顾家老宅如同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庞大猛兽,白日的喧嚣、哭闹、冰冷的算计和压抑的愤怒,都被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暂时吞噬、掩盖。

巨大的宅邸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顾炜深毫无睡意。他烦躁地在铺着昂贵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困兽。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白天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幕——哭闹的女人、怯生生的私生子、姑姑绝望的脸、温玺那副窝囊相,以及父亲那些冷静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决定和话语。

每一帧画面都像一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抓起桌上的烈酒,仰头灌了几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那团邪火和无处发泄的憋闷。

最终,他低咒一声,摔门而出,想到楼下那个藏满好酒的酒柜里,找点更烈、更能麻痹神经的东西。

经过二楼书房时,他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厚重的实木门扉底下,竟然透出一线微弱却执着的光亮。

这么晚了,谁还在里面?

他顿了顿,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走向楼梯,而是抬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叩响了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顾司礼的声音,比白日少了几分冷厉,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顾炜深推开门。书房里只亮着书桌一角的那盏复古黄铜台灯,昏黄而集中的光线如同舞台追光,勾勒出顾司礼独自坐在宽大黑檀木书桌后的身影。

他已经脱掉了挺括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袖口也随意地挽到了小臂,少了些白日的凌厉逼人,多了几分深夜独处时的倦怠和……一丝罕见的落寞。

他手里拿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桌上异常干净,没有堆放任何文件,似乎他坐在这里,并非为了办公,只是在独自静坐,与酒为伴。

“还没睡?”顾炜深靠在门框上,语气算不上好,甚至带着点故意为之的挑衅和疏离。

顾司礼抬起眼看他,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但并没有因为儿子略显无礼的态度而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是用拿着酒杯的手,随意指了指书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坐。”

顾炜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重重地坐进椅子里,身体刻意放松,长腿随意地支着,摆出一副惯有的、吊儿郎当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父子二人隔着宽大的书桌,在昏黄静谧的光晕里沉默地对坐着。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酒液的醇香、淡淡的雪茄余味,以及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情感张力。只有台灯灯丝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嗡鸣,和窗外偶尔掠过树梢的风声,清晰可闻。

“心里不痛快?”最终还是顾司礼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了然于胸的陈述。

顾炜深嗤笑一声,身体在椅子里晃了晃,语气里的讽刺浓得几乎能滴出来:“我有什么可不痛快的?又不是我的私生子找上门,也不是我被逼着忍气吞声,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刻意将白天听到的母亲的讥讽用在了这里。

顾司礼对于儿子尖锐带刺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沉默地抿了一口杯中酒,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他的目光没有看顾炜深,而是落在杯中轻轻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上,仿佛那酒液里能映出他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知道,”他开口,声音平缓,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觉得我冷血,不近人情,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牺牲,连自己亲妹妹的感受和尊严都能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穿过昏黄的光线,落在顾炜深年轻、英俊却写满叛逆和不认同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白日的锐利和压迫感,反而透出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疲惫的复杂情绪,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炜深,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没得选。”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这种情绪在他身上极为罕见,“顾家这艘船,看起来庞大辉煌,乘风破浪,但水下的暗礁无数,周围盯着它、等着它出错、甚至迫不及待想把它撕扯吞并的人,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一步行差踏错,就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万劫不复。”

“我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只考虑一个人、两个人的委屈和感受。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必须权衡利弊,必须算计得失,必须做出对整体最有利的选择——哪怕那个决定本身,让我自己也觉得恶心。”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自我厌弃。

“我是顾氏的董事长,但我首先,得是顾家这艘船的船长,是家族的守护者。”他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我得确保这艘船不能沉,得确保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你受了委屈的姑姑,包括还懵懂无知的温馨温蒂,甚至包括……你那个不成器、烂泥扶不上墙的姑父,都能继续相对安稳地待在这艘船上,至少……是活着待在这艘船上。”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责任感和守护欲,扭曲,却真实。

“你觉得我今天的决定委屈了小晴?是,我知道她委屈,我心里比谁都清楚!”顾司礼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压抑了整日的、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情绪,“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不这样快刀斩乱麻地压下这件事,而是立刻撕破脸,离婚、争产、丑闻缠身、媒体大肆报道……城东的项目必然崩盘!叶家会毫不犹豫地撤资,甚至可能趁机反咬一口,提出更苛刻的条件!到时候,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几十个亿的资金和一个项目!可能是整个顾氏集团的声誉和根基动摇!那时候,小晴失去的会更多!她将彻底失去顾家大小姐的体面和光环,连带着她两个女儿未来的前途、婚姻都会蒙上巨大的阴影!”

他的语气变得急促,仿佛要说服顾炜深,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现在忍下这一时之痛,至少还能保住她现有的地位和生活,保住孩子们未来的保障不被波及!这是眼下这种局面里,我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的、也是最无奈的选择!是断臂求生!”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有些激动的情绪,又像是在积蓄力量说出后面更艰难的话。

他再次看向顾炜深,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里面有无奈,有沉重,有疲惫,甚至还有一丝……近乎脆弱的坦诚。

“炜深,我做这些,算计这些,甚至让自己变得这么冷酷,不近人情……你说我是为了权力也好,为了顾家的虚荣和荣耀也罢,都不完全错。但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人能懂、也无法分担的疲惫和孤独,“但是对我来说,刨开所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底层、最核心的原因,是因为……我是父亲。”

顾炜深猛地抬起眼,看向书桌后的父亲,脸上惯有的讥诮和散漫瞬间凝固,似乎完全没想到会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更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直白的方式切入这个话题。

顾司礼迎着他震惊的目光,语气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我经历过顾家最低谷、最混乱的时期,亲眼见过为了争权夺利,亲人之间可以变得多么面目可憎、多么丑陋不堪。兄弟阋墙,父子相疑……那些事情,我不想再提,但我绝不希望我的孩子,你,将来也陷入那种毫无底线、你死我活的倾轧和挣扎中。”

“我现在做的所有事,扛下的所有骂名和冷酷,拼命地稳住顾氏并且让它不断壮大……”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重重地敲打在顾炜深的心上,“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给你,给我的儿子,积累足够的资本,打造一个足够坚固、足够高的平台。是为了让你将来,能够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去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的选择权。”

“你可以不用像我一样,被迫接受一场毫无感情、只为利益的商业联姻,”他意有所指,目光深邃,似乎看穿了顾炜深某些未曾言明的心思,但并未点破,“你可以有资本和自由,去选择你真正喜欢、真正想共度一生的人。你可以不用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资源和家族地位,去和那些豺狼虎豹一样的亲戚拼得你死我活,耗尽心血。你可以有足够的试错成本,去尝试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追求你想过的生活,哪怕失败了,碰得头破血流,顾家和你父亲我,也能在后面为你托底,让你有重来的机会。”

“我现在没有选择,”顾司礼的目光深沉如夜海,里面翻涌着太多顾炜深从未见过、也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牺牲、期望、守护、以及一份深藏的、不擅长表达的父爱,“是为了让你将来,能有更多的选择。我今天干涉了你姑姑的人生,看似冷酷无情,最终目的,是为了不让你的人生,将来被家族、被利益、被外界轻易地干涉和绑架。这就是我的苦衷,一个父亲……最自私,却又最无奈的苦衷。”

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来说出这番话,向后深深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移开目光,不再看顾炜深,仿佛不敢去看儿子眼中的反应。

书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台灯昏黄的光晕将父子二人笼罩其中,像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舞台。

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醇香、淡淡的烟草味,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到令人心脏发紧的情感张力。

顾炜深坐在椅子上,身体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松散姿态,但眼神里的讥诮、叛逆和抵触却如同潮水般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和深深的迷茫。

他从未听过父亲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从未想过那些在他看来冰冷无情、唯利是图的算计和决定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份……扭曲、矛盾,却又无比沉重的父爱。

这份爱,用剥夺他人(姑姑)选择权和尊严的方式,来试图换取他未来的选择权;用压抑所有人(包括父亲自己)情感和本性的方式,来试图保障他未来的情感自由。

这太矛盾了,太荒谬了,却又……太真实了。真实地反映出了这个家族、这个阶层最核心、最冰冷的运行逻辑——一切皆可量化,一切皆可交易,连最无私的爱,都可以被异化成如此现实和冷酷的表达方式。

他忽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之前灌下去的那些烈酒,此刻在胃里剧烈地灼烧着,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胀痛感,直冲眼眶。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想说点什么,质问?反驳?甚至是一丝理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父亲这番赤裸裸的、撕开所有伪装的“坦诚”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最终,他只是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让沉重的实木椅子腿在地板上划拉出刺耳尖锐的响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他没有看顾司礼,侧着脸,声音有些发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和仓促:“……太闷了,我出去透口气。”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拉开门,快步走进了走廊一片冰冷的黑暗里,仿佛要急切地逃离那间充满了沉重父爱、冰冷现实和令人窒息真相的书房。

顾司礼没有阻止他,也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只是独自坐在那片昏黄孤寂的灯光下,微微晃动着杯中残余的琥珀色酒液,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苍凉。

他知道,有些种子,他已经强行种下了。至于这颗种子能否被理解,何时才能破土发芽,他无法控制,只能交给时间。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继续在这条冰冷、孤独且布满荆棘的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深夜的顾家老宅,如同一座被遗弃的华丽陵墓,彻底沉入一片死寂。

白日的风波与喧嚣被无限放大后又急速抽离,留下一种虚无的空洞感,连窗外穿梭的风声似乎都收敛了踪迹,不敢打扰这片沉重的宁静。

安顿好一切事情之后,顾司礼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身在其位,应谋其事。在这个家中如今的成就都是他一步一个脚印拼出来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艰辛与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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