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刹那间静止,而后以十倍的狂暴倒卷而回。
雪谷之中,林晚昭的身影单薄如纸,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天地的怒吼撕碎。
她心口贴着的玉佩却传来一股恒定的暖流,护住了她最后一丝心脉。
面前那盏摇曳的古灯,灯焰被风压得只剩豆粒大小,昏黄的光晕却执拗地映照着她苍白如雪的面庞。
就是现在。
她没有丝毫犹豫,以血为引,以魂为媒。
唇齿间溢出的鲜血并非滴落,而是在一股无形之力的牵引下,于空中勾勒出一道玄奥的符文。
符文燃起幽蓝的火焰,烧穿了现实与虚无的界限。
风雪中,一道几乎透明的虚影缓缓凝聚。
他身披破旧僧袍,面容枯槁,双目紧闭,正是百年前听魂司的末代执掌,“魂契引誓僧”。
残影并未开口,但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却直接响彻在林晚昭的魂海深处:“破阵者,非力也,乃名也。呼先祖之名,以血为契,以忆为祭。”
声音消散,残影也如青烟般淡去。
以忆为祭……林晚昭惨然一笑,原来这才是林家血脉阵真正的代价。
这世上,最昂贵的祭品,从来不是金银,不是性命,而是独属于自己的,无可替代的过往。
她没有退路。
她举起匕首,手腕上那道旧疤叠新痕,鲜血汩汩涌出,瞬间被酷寒冻成血珠,滚落在脚下的雪地阵图之上。
阵图的纹路被鲜血浸染,发出微弱的红光。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在这狂风暴雪中清晰地响起。
“林氏先祖,林昭宁,守商路者,听我血脉呼唤!”
话音落下的瞬间,剧痛如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她的心脏。
一段本已深藏的记忆被强行剥离,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烁。
那是她五岁时,母亲抱着她站在喧闹的码头,指着一艘即将扬帆远航的巨型商船,温柔地对她说:“晚昭,记住,我们林家的命,不在那四四方方的宅院里,而在这一望无际的路上。”
温暖的怀抱,母亲发间的清香,海风的咸腥……一切都在迅速褪色、崩解。
“不……”她痛苦地闷哼一声,那段记忆被彻底抽干,化作一股纯粹的能量,顺着血脉的联系,跨越千里,狠狠撞向了林家地窖!
与此同时,林家祖宅地窖。
沈知远刚刚潜入,便感到整个地窖猛地一震。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立在东首的第一根镇魂桩上,一道狰狞的裂痕从顶端一直蔓延到底座。
石桩轰然崩裂,化为一地碎石。
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从碎石中升起,一个微弱的魂音在沈知远耳边响起:“快……快……第二桩是族位……第三桩是心位……印信……藏于心位桩心……”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焦急与虚弱。
沈知远心中一凛,他知道这是林晚昭成功了。
她正在用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付出着惨烈的代价。
他不敢耽搁,目光死死盯住了剩下的两根石桩。
雪谷中,林晚昭呕出一口逆血,将身前的雪地染得更加殷红。
她强撑着身体,没有片刻喘息,再次割破手腕,任由更多的鲜血注入阵图。
“林氏先祖,林昭明,护族谱者,听我血脉召唤!”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这一次,被剥离的记忆更加深刻,也更加屈辱。
七岁那年,她躲在书房,偷偷抄录族谱上那些先祖的名字和事迹,却被嫡母王氏发现。
王氏骂她是贱种,不配窥探林家根本,一根藤鞭将她抽得皮开肉绽,最后昏死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深入骨髓的疼痛,那无助的黑暗,那刻骨的恨意……如今都化作了破阵的燃料。
地窖内,第二声巨响接踵而至!
西首的第二根镇魂桩应声而断,碎石四溅。
沈知远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扑向最后一根、也是最粗壮的中央石桩——心位!
他掏出林晚昭交给他的那枚贴身玉佩,按照魂音的指引,将玉佩贴在桩基的一处凹槽。
玉佩与石桩仿佛天生一对,完美契合。
他用力一撬,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石板弹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拳伸入的洞口。
洞内,一只巴掌大小的乌木小匣静静躺着,匣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一行字:林氏主印,传于嫡承。
就是它!
沈知远心中大喜,伸手将木匣取出。
可就在他准备抽身离开的刹那,地窖的铁门被人一脚踹开,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火光涌了进来。
“好大的胆子!谁敢动我设的阵,我就让他永远动不了!”
阴冷的声音传来,林三叔带着十数名手持利刃的私兵,堵死了出口。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两堆碎石,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目光如毒蛇般扫视着昏暗的地窖。
沈知远心头一沉,立刻闪身躲到一排巨大的酒缸之后,将木匣紧紧护在怀中。
林三叔没有发现他,目光却落在了地窖中央的祖宗牌位上,最上首的,赫然是林晚昭父母的牌位。
他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狞笑道:“想破我的阵?我先断了你的根!”
他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桶黑油,猛地泼在林晚昭的牌位上,随即掏出火折子,亲自点燃。
“轰”的一声,黑色的火焰舔上了牌位,发出“滋滋”的声响。
“住手!”沈知远再也无法隐藏,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从怀中掷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
那符纸名为“谎光纸”,能映照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执念。
符纸不偏不倚,精准地覆盖在了那团燃烧的火焰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黑色的火焰瞬间被染上了一层青白色的光晕,火光不再摇曳,反而凝固成一幅活动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两个家丁死死拖着,正要被扔进一口枯井。
男孩拼命挣扎,发出稚嫩而绝望的哭喊:“我不是死的!我不是那个死的!我才是活着的!”
那男孩的眉眼,与眼前的林三叔,竟有七分相似!
林三叔浑身剧震,仿佛被九天玄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那团火光中的画面,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眼底深处,一抹妖异的紫色光芒疯狂闪动——那是“双影契”反噬的征兆!
正在此时,地窖的中心,也是整个林家大阵的核心,第三根镇魂桩上,裂痕密布,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轰隆!
心位桩,应声而碎!
随着最后一根镇魂桩的崩塌,一股无形的气浪席卷了整个地窖。
那只被沈知远护在怀中的乌木印信匣,竟自行从他手中挣脱,缓缓浮起,越过众人头顶,最终“啪”的一声,落在了最上方的祖碑之前。
阵,破了!
沈知远一步踏出,拾起木匣,目光如剑,直视着失魂落魄的林三叔,朗声道:“林三叔,你用这血脉阵封的不是林家的气运,也不是什么冤魂,你封的,是你自己的心魔!”
遥远的北境雪谷,随着最后一桩的崩裂,林晚昭面前的雪地阵图也彻底破碎,化作一地散乱的血色冰晶。
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咳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萎靡下去。
她失去了两段最珍贵的记忆,换来了这短暂的胜利。
她抬起头,望着那盏在风雪中始终不灭的古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娘,我叫了他们的名字……现在,轮到我了。”
话音刚落,那古灯的灯芯,毫无征兆地,轻轻跳动了三下。
像是在回应她的召唤。
刹那间,席卷天地的狂风骤然停歇,漫天的飞雪也凝固在了空中。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空气不再冰冷,反而变得温润,仿佛蕴藏着某种古老而磅礴的力量正在苏醒。
那盏古灯的火焰不再摇曳,而是猛地向上窜起三尺,光芒由昏黄转为纯粹的白金色,将这方寸雪谷照耀得如同白昼。
光芒之中,以林晚昭为中心,一道又一道顶天立地的模糊人影,开始从虚无中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