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火锅吃了近两个小时。临近尾声时，陈武桢借口去洗手间，实则悄悄绕到收银台，把账结了。他心里盘算过，这顿饭开销不小，但作为男性，又是相亲场合，由他付款是理所应当的。这不仅是面子问题，更深层里，或许是他想用这种传统的方式，来弥补一些内心因乙肝身份而产生的、难以言说的微妙愧疚感，为自己挣得一点心理上的平衡。当他拿着小票回到座位时，心里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果然，当苏晴招手唤服务员来结账，得知陈武桢已经付过钱时，她立刻睁大了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懊恼和一丝不赞同，看向陈武桢：“哎呀！你怎么这样啊！说好……”她似乎想说“说好我们请”或者“AA”，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改口道：“……这多不好意思！今天我俩可没少吃，尤其是毛肚和虾滑，大半都进了我俩的肚子！这顿应该我们请才对！”
她的直接让陈武桢有些措手不及，他连忙摆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又坚定：“没有没有，应该的。我是男的，怎么能让你们付钱。”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他那个成长环境灌输的“男性职责”。
苏晴却不买账，她双手叉腰（虽然这个动作在她做来带着几分娇憨而非泼辣）：“什么男的女的！陈武桢同志，你这思想得更新换代了！下次，下次必须我们请！不然这朋友没法做了！” 她半真半假地“威胁”道，眼神里却闪着真诚的光。这句“下次”，像一颗小石子，在陈武桢沉寂的心湖里轻轻投下，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
这时，一直微笑着旁观的朱静也开口了，她的声音温和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小陈，你太客气了。不过苏晴说得对，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咱们都是刘姐的弟弟妹妹，不算外人，真不用这么见外。” 她的话巧妙地化解了僵局，既肯定了陈武桢的好意，又给了苏晴一个台阶，还将三个人的关系拉近到“自己人”的范畴，让人感觉温暖而不疏离。
陈武桢心里一暖，讷讷地点头：“好，好，下次再说。” 他嘴上应着，心里却因为苏晴那句“下次”和朱静的“不算外人”而泛起一丝模糊的甜意。
三人走出火锅店，深夜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冽，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火锅热气，但也让那浓郁的牛油味更加清晰地附着在衣物和头发上。街道湿漉漉的，映着路灯昏黄的光晕，车辆已稀疏了许多。
三人走出火锅店，深夜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冽。道别的话似乎已经说完，短暂的沉默降临，带着一丝不知该如何优雅结束的微妙气氛。
就在这时，苏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拍手：“哎呀！光顾着吃了，正事儿差点忘了！”她笑着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带着笑意的脸，“来来来，小陈同学，加个微信呗？还有电话，也留一下，不然刘姐问起来，我们连你联系方式都没有，那可说不过去。”
她的话自然又直接，瞬间打破了那点尴尬。陈武桢赶紧应着：“哦对对，好。”也拿出自己的手机。两人凑近了些，苏晴利落地点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陈武桢扫码时，能闻到她发梢残留的、混合着火锅味和淡淡洗发水香气的味道。
“好啦！你发个申请过来就行。”苏晴说着，又熟练地报出一串手机号码，“这是我电话，你记一下。”
陈武桢一边在通讯录里新建联系人，输入“苏晴”这个名字，一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号码以作确认。当他输入完，抬头正好对上苏晴带着调侃的目光：“存好啦？可别明天就忘了是谁啊！”
“不会不会。”陈武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时，一直微笑着旁观的朱静也温和地开口：“小陈，我们也加一下吧。”她的语气不像苏晴那样跳脱，更显稳妥。她并没有直接亮出二维码，而是等陈武桢操作完和苏晴的添加后，才轻声说：“我的手机号是13x xxxx xxxx，你拨一下，我存一下你的号，微信同号。”
陈武桢依言拨了过去，朱静包里的手机很快响起一阵轻柔的铃声。她拿出来看了看，存好号码，然后才点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界面整洁，头像是一幅安静的风景画。陈武桢扫码发送好友申请，朱静轻声说：“好了，我回去通过。”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透着一种与她性格相符的沉静。
“qq呢？”苏晴又追问了一句，“不过我们现在qq用得少啦，都是微信联系。”
陈武桢也报了自己的qq号，苏晴麻利地记下，朱静则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有微信和电话已经足够。
这短暂的交换联系方式的过程，让告别又延续了几分钟，也冲淡了离愁别绪。苏晴的主动热情，朱静的稳妥得体，在这一细节上再次显现无疑。
站在路边，陈武桢那份“绅士责任感”又冒了出来。他看向两位女孩，提议道：“时间不早了，我打车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不用！”苏晴立刻摇头，指着河对岸一片亮着灯火的小区，“看见没？就那边，过个桥再走几分钟就到了。正好，刚吃饱，走走消化一下，也散散这身‘犯罪证据’。”她说着，还揪起自己的外套领子闻了闻，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朱静也微笑着说：“是啊，走回去刚好，不然这一身味道回到密闭的出租车里，明天司机师傅该投诉我们了。” 她的理由总是那么体贴周到，让人无法拒绝。
陈武桢看着她们指的方向，确实不远。他明白，这委婉的拒绝里，有女孩们的体贴（不想让他破费绕路），有实际的考虑（散味），或许，也保持着初次见面应有的、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他不再强求，点了点头：“那……好吧。你们路上小心。”
“放心吧！这路熟得很！”苏晴挥挥手，笑容在夜色中依然明亮，“那你快打车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今天……谢谢你的火锅啦！” 那句“谢谢”里，包含了之前关于买单的小小“恩怨”，听起来格外真诚。
朱静也温和地道别：“再见，小陈，到家了给小苏说一声。” 她似乎故意在制造陈武桢和苏晴沟通的机会，让这场告别不至于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个温暖的尾巴。
“好，再见。”陈武桢看着她们转身，并肩沿着河岸的人行道慢慢走去。苏晴还在比划着说什么，朱静侧耳听着，偶尔点头。她们的身影在路灯下拉长，渐渐融入夜色和远处小区的灯火中。
看着她们转身并肩走入夜色，陈武桢才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两个新的联系人静静地躺着：“苏晴”、“朱静”。两个名字，代表了两段刚刚开启的、未知的可能。尤其是“苏晴”这个名字，和那个活泼的头像，让他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
陈武桢独自站在路边，夜风吹来，带着河水的微腥和身上残留的火锅味。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后座，报出地址。当车子启动，窗外的街景开始流动时，他才真正松弛下来，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但精神却有种奇异的亢奋。
今晚的一切，像一场快进的电影，充满了意外、比较、细微的紧张和些许的愉悦。苏晴鲜活的笑声，朱静温和的眼神，火锅蒸腾的热气，还有那份抢着付账后微妙的心理活动，都在他脑海里盘旋。尤其是苏晴那句“下次必须我们请”，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在了他荒芜已久的心田上。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次成功的相亲，甚至不确定这到底算不算一次严格意义上的相亲。但他知道，有些什么东西，似乎和走进火锅店之前不一样了。他看着窗外流逝的灯光，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里，也带着今晚故事的余味。
……
沿着滨河路的人行道走了约莫五六分钟，已经能望见租住小区那几栋熟悉的楼影了。苏晴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恰好看到陈武桢弯腰钻进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出租车，尾灯闪烁了几下，随即汇入车流，消失在夜色中。
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朱静，嘴角扬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压低声音，用一种闺蜜间特有的、带着点八卦和试探的语气开口了：
“哎，小朱同志——”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怎么样？审阅完毕了吧？咱们这位‘表弟’，人……还不错吧？”
朱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审阅”说法逗得想笑，但又强忍住，故作镇定地反手轻推了苏晴一下：“去你的！什么审阅不审阅的，没个正形！” 她顿了顿，才顺着苏晴的话，用一种看似客观评价、实则滴水不漏的语气回答：“你说小陈啊？人是挺实在的，看着稳重，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吃饭的时候也挺有眼力见儿，会照顾人。嗯……初步印象，可以继续观察。” 她的点评冷静得像份人事考察报告，但“可以继续观察”这几个字，还是透露出了一丝积极的信号。
苏晴一听，眼睛亮了一下，立刻乘胜追击，学着领导做总结的腔调：“嗯！朱静同志的鉴定意见很中肯嘛！这么说，是有进一步‘考察’的价值咯？”
朱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也开起了玩笑：“对啊，我看你俩挺合适的。年龄相仿，他工作也稳定，性格嘛……虽然内向点，但跟你这活蹦乱跳的正好互补。就是个头……”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苏晴身上扫了扫，“……好像比你穿高跟鞋的时候，也高不了多少哈？”
“喂！朱静！”苏晴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佯装恼怒地捶了她一下，“谁都像你一样啊？傻大个！穿个平底鞋都比我高半头，还好意思说别人！”她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咯咯地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夜晚传得很远。
朱静也笑着躲闪：“我说事实嘛！你也不比我矮多少，就是骨架小，显得娇气。”
笑闹过后，两人的话题又回到了陈武桢身上。她们并肩走着，开始像品鉴一件物品一样，细细地、低声地讨论起来。
“不过说真的，他五官长得挺周正的，眉毛浓，鼻子也挺，就是话少了点。”苏晴评论道。
“话少没关系，踏实就好。你看他结账那个实在劲儿，还有过马路下意识护着咱们那边，细节见人品。”朱静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欣赏。
“对对对，还有，我给他夹菜，他还会脸红一下，挺有意思的。”苏晴想起那个瞬间，又笑了起来。
“综合来看，是个不错的男孩。”朱静最后做了总结陈词。
然而，这句总结之后，两人却突然陷入了沉默。
刚才还热闹的气氛，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车声变得清晰起来。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
朱静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有些失焦地望向远处漆黑的河面。她的思绪，已经飘向了千里之外的江西。那个穿着军装、身影挺拔的“兵哥哥”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们靠短信和偶尔珍贵的电话联系着，关系暧昧未明，像隔着一层薄纱，看得见轮廓，却触不到真实。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后，他们之间这模糊的关系又会走向何方？一切都是未知。陈武桢的“踏实稳重”，无意中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对一份确定关系的渴望，也映照出了她当下情感状态的不确定性。这份心思，她无法对苏晴言说。
而一旁的苏晴，也同样沉默了。朱静那句“不错的男孩”，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心湖，却意外地搅动了一层更深的淤泥。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章从良，她的大学同学。那个曾经在图书馆帮她占座、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毕业后毅然去了北京闯荡的男生。他们还有联系，通过微信，隔着屏幕分享着彼此的生活碎片，但北京与齐阳的距离，以及章从良言语中透露出的对未来的规划，都让苏晴感到一种无力感。她很想他能为了自己放弃北京的一切，回到这座小城，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有多么不现实。章从良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给她希望，又让她看不到明确的未来。
而她自己呢？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已成家，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如从前。那份对家庭的牵挂和责任，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系住了她。她何尝不想出去闯荡？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和内心的孝顺，让她毕业后选择了留在齐阳。她想着，先努力工作，挣钱好好孝敬父母，至于爱情……她原本以为可以和章从良有个结果，但现在看来，前途渺茫。家里催婚的压力越来越大，这次答应来相亲，何尝不是一种对现实的妥协，一种“试一试”的无奈之举？
两位姑娘各怀心事，沉默地走完了最后一段路。一直走到铁路家属院那栋熟悉的旧楼楼下，直到开始爬那没有电梯、光线昏暗的四楼楼梯时，脚步声在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朱静才仿佛从遥远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轻轻喘了口气，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
“其实……个子高矮，真的没那么重要。”
苏晴在下一级台阶上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朱静一眼，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也轻声应和道：
“是啊……人好，比什么都强。”
但这句看似达成共识的话背后，是两颗被不同远方所牵绊的心。她们不再说话，默默地爬完剩下的楼梯，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打开了那扇门，也暂时关上了各自纷乱的心事。屋内的温暖和安静，与门外世界的复杂情感，隔成了两个空间。今晚这场相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她们表面上讨论的，要深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