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树已经抽出嫩绿的新叶，风一吹，沙沙作响。教室里闷热而安静，头顶的电风扇吱呀转动，却驱散不了午后的燥热。陈武桢坐在靠窗的位置，笔尖悬在模拟卷上，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四楼的高度，正好能望见校门口的收发室。那个戴着老花镜的门卫大爷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整理信件，然后挨个班级分发。
已经十七天了。
十七天前，他把那封信投进邮筒。他计算过，信件最多三五天就能到，回信也该到了。可每天下午收发室里总是没有陈武桢期盼的字迹。
陈武桢！数学老师突然点名，这道题选什么？
他猛地回神，手肘撞到课桌，发出的一声。全班低低的笑声中，他慌忙站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选......c。他胡乱猜了一个。
上课走神？老师敲敲黑板，这是送分题！
坐下时，前排的男生回头挤眼睛：又在想谁呢？
陈武桢没吭声，低头假装记笔记。但笔记本上全是无意识的涂鸦——歪歪扭扭的猫咪，和信角那只一模一样。
放学铃响，陈武桢第一个冲出教室。路过收发室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信件在桌子上躺着，没有他的。
同学！门卫大爷叫住他，今天还是没有你的信。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却还是挤出一个笑：谢谢您。
回到宿舍，他机械地整理着复习资料。书包夹层里，那封被翻看过无数次的信已经起了毛边。他明知道希望渺茫——柳晴雯也在备战高考，怎么可能分心回信？可每当宿舍电话响起，他的心脏还是会漏跳一拍。
昨晚他又梦见她了。梦里柳晴雯站在玉兰树下，手里捏着一封信，可无论他怎么跑，始终够不着。醒来时枕头上全是汗，窗外晨光微熹，早操的广播已经开始播放。
此刻，他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宿舍里其他人在讨论模拟考成绩，笑声嘈杂，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手指无意识地摸向枕边的钱包——那里藏着一张柳晴雯之前寄来的一寸证件小像，尽管是黑白色的，但能看清柳晴雯的稚嫩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神。
窗外突然传来的声响，他惊得坐起身。原来只是风撞开了窗户。暮色渐浓，几只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他望着它们出神，想起柳晴雯曾经说过，麻雀是送信的使者。
傻子。他自言自语，把脸埋进掌心。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期待——这种矛盾的心情像野草般疯长，连高考倒计时牌上鲜红的都压不住。
夜色完全笼罩校园时，晚自习，大家都在安静的看书做题，只有陈武桢抬头四处望着，他心里很急躁。窗外，一弯新月爬上树梢，清冷的光照在空荡荡的收发室门口。
明天还会是同样的一天。陈武桢知道。但明天，他依然会不自觉地望向那个方向。
……
晚自习刚结束，陈武桢像往常一样，临睡前在看会书或作几道题，他正伏在宿舍的书桌前，埋头解一道物理大题。宿舍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声响。突然，门口墙壁上的电话座机响了起来——
陈武桢头也没抬，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点来的电话，都是舍友家里打来的。陈武桢家里还没装座机电话呢。每月的座机租费也是不少的，一个电话都不打，还有租费，是父母不理解也不舍得装机的原因之一。有事给家里打电话都是打到村南头的小卖部，后来邻居家装了座机，陈武桢和外出打工的姐姐有事就达到邻居家，和邻居约定好时间，等邻居把父母叫来，这边再打电话过去。陈武桢几乎不打电话给父母，这个接电话的过程，让他觉得很自卑。及时有事，能自己抗的就自己扛着，比如之前的假钱事件，生活费紧张，陈武桢饿了几个周，瘦了十多斤，陈武桢也没打电话给父母。他不想让父母担心自己。
陈武桢！接电话的舍友阿涛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促狭的笑，你的电话”。
“是个女的打来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阿涛的声音很小，但整个宿舍都听见了。
笔尖地折断在纸上。陈武桢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女的？这个时间？难道是......柳晴雯？
他的大脑瞬间闪过无数可能——她收到信了？她要回信？还是......
真的假的？对床的李明立刻来了精神，挤眉弄眼地起哄，该不会是你那个......
陈武桢没等他说完就冲了出去，拖鞋都差点跑掉一只。屋顶的灯光在眼前晃成一片，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发痛。会是柳晴雯吗？她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是不是......
Ic卡电话就挂在进门的墙壁上。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听筒，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小桢？
——是姐姐的声音。
那一瞬间，陈武桢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下意识握紧听筒，胸口那股沸腾的期待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
......姐？他的声音明显低了几度，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但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姐姐难得打电话来，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听到是我很失望啊？姐姐在电话那头轻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没有！他急忙否认，耳根发烫，就是......没想到你会打来。他胡乱搪塞着，余光瞥见几个路过的同学好奇的目光，不由得侧过身子，把听筒贴得更紧了些。
电话那头，姐姐笑着说：咱家装电话了，刚办好手续，第一个就打给你。
真的？太好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用在同学讨论家里电话时尴尬地走开，再也不用编造理由解释为什么不能留家里联系方式。
爸妈都在旁边呢，你要不要跟他们说两句？
他急切地回答，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母亲熟悉的声音：小桢啊，晚上吃的什么？
食堂的炒白菜和......他顿了顿，临时改口，还有红烧肉。其实今晚只有白菜，但他不想让母亲担心。
要多吃点，别省钱。母亲的声音带着心疼，学习累不累？
不累。他轻声回答，突然注意到宿舍里变得异常安静。他转头看去，发现室友们都停下了手中的事，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父亲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简短有力：专心学习，别的事都放放。
我知道，爸。他点点头，虽然知道父亲看不见。
姐姐又接过电话：钱够用吗？要不要......
够用！他急忙打断，你别总想着给我寄钱，自己留着用。他知道姐姐在服装厂打工，每个月那点工资大半都寄回了家。
挂断电话后，陈武桢站在原地愣了几秒。Ic卡电话发出的忙音，他慢慢把听筒挂回去。
陈武桢愣了一下。家里......有电话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电话线，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再也不用麻烦邻居转接，再也不用在同学问起家里电话时支支吾吾......
真的？太好了！这次他的欣喜是真实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但心底某个角落，还是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失落悄悄盘旋——如果刚才真是柳晴雯打来的，该多好......
挂断电话后，陈武桢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床铺。屋顶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脑海里忍不住想象着如果是柳晴雯打来电话会说些什么。
哟，和女朋友聊完了？阿涛笑嘻嘻地问。
陈武桢的耳尖又红了：胡说什么，是我姐。
切——宿舍里顿时响起一片失望的嘘声。
陈武桢坐回自己的床位，从书包夹层摸出那封迟迟未寄出的信。指尖轻轻抚过柳晴雯收那几个字，他突然想，也许明天该去趟邮局了。
窗外，初春的晚风轻轻掀起窗帘。陈武桢望着漆黑的夜空，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刚才电话响起时那种心脏狂跳的感觉，现在还清晰地留在胸腔里，挥之不去。
……
暮春的雨丝斜织在窗玻璃上，将高三（3）班的日光灯折射成模糊的光晕。陈武桢的课桌右上角贴着距高考还有多少天的便签，底下压着刚发下来的语文模拟卷——138分，单科全班第一。
陈武桢！阿涛突然在门口喊，我看见传达室有你的信。
他手中的圆珠笔地掉在草稿纸上，墨水晕开成一只蓝色的眼睛。走廊上，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白球鞋踏过积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其实上周他就寄出了信，信封里夹了片物理实验室外的樱花。现在那片花瓣应该已经干枯了吧？）
牛皮纸信封被雨水洇湿了一角，但顺城县综合高中 柳晴雯寄几个字依然清晰得刺眼。陈武桢把信按在胸口，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回到座位时，同桌正用胳膊肘拱他：又是你那个笔友？这次别又看得哭...
他笑骂着撕开封口，信纸散发出淡淡的蓝墨水香——是她惯用的英雄牌墨水。
你还记得我啊？真是太感动了。
——他几乎能看见柳晴雯写这句时微翘的嘴角，像初三那年她捉弄成功时的表情。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那里有个被橡皮擦破的小洞，一定是她写错字时用力过猛。
窗外，值日生正踩着凳子擦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陈武桢突然把信纸翻过来盖在桌上，抓起物理卷子胡乱订正——老周说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很关键。可牛顿定律的公式刚写一半，信纸背面的墨迹已经透过纸背，像她那些藏不住的心事。
给你打过几次电话，要不就是没人接，要不你不在...
——他猛地想起宿舍电话最近总是莫名断线，上周小五还抱怨你们学校电话是不是被雷劈了。笔尖在无人接听四个字下划出深深的痕，原来那些漫长的忙音里，藏着这样的误会。
教室后排突然爆发争吵，两个男生为一道解析几何题几乎要打起来。陈武桢充耳不闻，只盯着信纸中间那句：成绩仍旧在20—32名间徘徊。
——去年冬天她还在前十五名。他摸出红笔，在草稿纸上列出函数图像：如果按这个斜率下滑...高考时...
前排女生摔了英语词典，惊飞窗外一群麻雀。陈武桢这才发现自己在算什么蠢账——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计算这些？
雨势渐大，玻璃窗上的水痕扭曲了操场上的高考倒计时牌。信纸翻到背面时，他的目光掠过《幻城》的摘抄，掠过樱花伤逝的句子，最后停在那行英文上——
theres a place in each life that no one can fill a friend.
语法错误。他轻声嘀咕，随手把信塞进课本夹层。这句被雨水晕开的英文，在他眼里不过是柳晴雯随手抄写的歌词，就像她以前信里总爱夹带的周杰伦歌词一样。
（如果他能多看一眼，会发现那个拼错的friend下面，有她用力过度留下的凹痕。）